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文:田 歌 2014年5月29日 专栏田 歌
每次出门路过炎黄艺术馆路南侧的过街桥下,总能看到一位耄耋老人,上身着旧色蓝中山装,抿了嘴默默坐在那里,面前的地上总是摆张硬纸板,上面搁了两三盒廉价签字笔。他身旁一侧倚放着根拐杖,一瓶显然从家带来的白水用蓝的绿的饮料瓶装了,放在脚前。老人每每遇到路人经过就颤悠悠地扬起手,手中长长短短捏着几支签字笔,嘴里在喃喃自语。因为口齿不大清楚,不管是近前还是路过,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附近走过的年轻过路人多时,他甚至会欠身努力两三次,站起来,像半个括号一样佝偻着戳在那里,感觉随时会倒下去,但仍不忘高举着那几只很少有人会看一眼的笔,嘴巴张合着。偶然会有人路过对他笑笑,摆摆手,或也有停下来买一支的,但极少。如今这时代,即使还有用笔的人,谁真需要这样买一支笔呢?

早先路过遇到时也不好意思,梗着脖子也就走过去了,后来再经常遇到,还是鼓起勇气,臊着脸低头问也不问拿出五块钱买一支,以至于我那破黑布包里总有好几支不怎么用的笔,然后又陆续从包底磨出的窟窿里掉出去不见了。

有时有了空闲,买完走开就假装等人或在路边打电话抽烟什么的,远远地站在过街桥下望着他。以这样所看到的来估算,经常是一俩小时也难有人路过站定问一句或买一支的,他也就那么坐在那里。

在远处望着着,脑袋里总能想起八十年代初时我的爷爷,那会儿年纪也有七十好几了,通常天不亮就出门去了长途汽车总站,有时我放了学去找他,只看见他脖子上挂了旧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人造革的黑包,另一只手中摊开拿着几本当时并不多见的当地电影杂志,小薄册子在手里捏着,他一圈圈慢慢地在候车厅拥挤的人群和包袱卷间移步,笑眯眯地走过每个候车的人,也是不作声,同样也是鲜有人光顾。通常我靠在墙角或大门边望着他,等时间到,和这一样的距离和角度。要回家了,我拽着他的衣角,那四个兜儿的旧蓝色中山装或同制式的黑呢子,他一步一步稳稳地走,我跟着,多数时间一路上也没几句话。

应该还是建国前,爷爷经营了几家绸缎庄,后来搞公私合营,被人民政府收了,然后给他定性为中产阶级还是小业主,让他继续留在变成了国营的店里做职员,做出纳。再后来,政府发个红色的小本本给他,他就「光荣退休」了,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他不能闲下来,总是找各样的事情做,批发书刊,给工厂看大门做收发,巷口摆小人书摊,反正那时能做又“合法”的老人职业他做了不少。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爷爷话不多,但说起来总是沉甸甸地有重量。记得我上初二那年的夏天里,每天都是燥热、暴晒,花草都打蔫。那还是要用煤本去煤厂买蜂窝煤的时代,午觉起来他唤我一起去买煤,不知哪里借了一辆两轮的“架子车”,所谓的车其实搁现在看,也就是农村还有的那种可以套牲口拉东西的自制两轮木质车,半拃宽的肩带搭上肩、用两手扶稳了拖着走。十多年之后我每次看到街上跑着的那款拉达牌轿车,就总能想起这种“架子车”来:皮实、方头方脑、自重很沉。忘记一个月的煤应该是多少块了,反正从煤厂回家时已经是满满的一车,午后的大太阳在脑袋顶明晃晃地晒着,路边新栽的树还没长得后来那么高大,没有枝叶就完全没有了树荫,爷爷拉着走了一小段,走到当时的盐店街一个小坡前我换上去拉,驮起那车我都像拉满的弓一样了,车子才晃悠了两下,压根没怎么往前移动,气恼得很。去路边用自来水湿完毛巾回来的爷爷把毛巾往我脖颈一搭,把着手教我怎么“起步”,然后他在我身后车的另一侧推,埋头使劲,俩人的头和背几乎与车身平齐了,车才平稳得走起来。还没到坡顶,干瘦的我已经气喘吁吁,刚想倒口气歇歇,那车就突然后倾差点掀翻了我。见过电影里车仰马翻的模样吧?我当时就跟一头瘦驴一样两脚都几乎离了地,亏得有爷爷在身后扶了一把撑住车子,才没让我悬起来。其实车翻也就翻了,是实在舍不得那一车的煤,然后我就彻底没了一点力气,就差哭出来,但爷爷一边帮我推扶着一边让我继续走,他在我身后说了几句话,至今我还记得,大抵是做事做到最艰难的时候一定要忍住,可能就这一刻忍过去,后面自然就是顺利坦途,为了给我打气,还讲到他十几岁我这么大时便已经离家出门讨生计了,像我这样的娇生惯养的就需要多点儿这样的锻炼才行。那会儿听不进去,也一知半解,心说不就是忍着呗,果然没几分钟咬牙到了这条路的坡顶,后面顺坡一路下来,不知是不是真没那么热了,竟然像是有了凉风送爽一般,惬意得很,总算体会了一把苦尽甘来。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几年后在南院门花园散步的爷爷被骑车路人撞倒在地,引发脑溢血,临终前在医院病床上昏迷了很多天。他平时睡觉打鼾就很响,那会儿每天放学去医院看他,在楼道里就总能听到山响的鼾声从病房传出,他就这么睡着、鼾着、昏迷着,隔了些天去世了,家人为他准备后事的时候,我留下他几件遗物,就包括早年他的绸缎庄给客们赠送的一个几乎磨秃了的皮制钱夹,里面夹有一张断成两半绿色的两角人民币和小半张记账的纸片,另外就是他那本大红色塑料皮的退休证。这几件遗物后来成为我除了集邮之外最早的私人藏品,保留至今。那本退休证每次看到,不用打开就能想到里面照片上爷爷那笑眯眯的样子。前两年我还曾经想象过,假如我能结识仇晓飞,一定请他帮我画出这几样东西,小小的,装了框挂在看书抬头可以望见的那面墙上。

好吧,我又扯远了。不知什么原因,有时总愿意这样站在老人对面看着他,会待很久,虐心一样的感觉。他不知道,也几乎老得从不记得我,若身边一时没有路人,他偶尔转头望向我,然后笑笑,再举起捏着笔的那只手,轻轻冲我挥挥,不知道是在招徕生意还是招呼我。
人都有老的时候,老到这个年龄坐在这里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幸福,至少在他的过往中,攒下了多少故事,现在却常常这么寡言落寞的独坐在这里,或许在他看来,每天都和昨天一样,都是同样淡淡又简单的往事。第一次买笔时我曾闪过一个念头:两盒才多少钱,都买了吧,能让他早点回去。但马上打消了这想法,也许这不是他期待的呢,也许他就是要坐在这人流中寻找一些搭讪和亲切而并非是要多卖几支笔呢,也许这样就徒然给了他明天更多的期冀,而结果却令人失望呢。一支支的慢慢来吧,就像那天午后我驮着车看一粒粒的汗珠砸在水泥路面自己短小的影子上又迅速蒸发掉,就像每天的日子。

今晚北京落了雨,阿特的“姐夫群”又上了新拍品,是我喜欢的党震画的陕北写生,出价之后闲无聊,翻出手机看前几天拍的老人照片,看他的表情,想象他的故事,像极了党震画笔下那片不说话的黄土塬,和那些月光下寂夜里无声的树。爷爷的退休证就在衣柜的小盒子里,不用去看,证件照片上的他也一样笑眯眯地望着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有人翻出我写的这段,也会想象着我在这落雨的夜里写这些字的样子,想象过街桥下老爷子的模样。“七月流火,八月未央”,暑渐退而秋将至,这么看起来,每件事,每一天,收藏起来的每段记忆,到时候坐那里想想,都会是极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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