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早先路过遇到时也不好意思,梗着脖子也就走过去了,后来再经常遇到,还是鼓起勇气,臊着脸低头问也不问拿出五块钱买一支,以至于我那破黑布包里总有好几支不怎么用的笔,然后又陆续从包底磨出的窟窿里掉出去不见了。
有时有了空闲,买完走开就假装等人或在路边打电话抽烟什么的,远远地站在过街桥下望着他。以这样所看到的来估算,经常是一俩小时也难有人路过站定问一句或买一支的,他也就那么坐在那里。
在远处望着着,脑袋里总能想起八十年代初时我的爷爷,那会儿年纪也有七十好几了,通常天不亮就出门去了长途汽车总站,有时我放了学去找他,只看见他脖子上挂了旧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人造革的黑包,另一只手中摊开拿着几本当时并不多见的当地电影杂志,小薄册子在手里捏着,他一圈圈慢慢地在候车厅拥挤的人群和包袱卷间移步,笑眯眯地走过每个候车的人,也是不作声,同样也是鲜有人光顾。通常我靠在墙角或大门边望着他,等时间到,和这一样的距离和角度。要回家了,我拽着他的衣角,那四个兜儿的旧蓝色中山装或同制式的黑呢子,他一步一步稳稳地走,我跟着,多数时间一路上也没几句话。
应该还是建国前,爷爷经营了几家绸缎庄,后来搞公私合营,被人民政府收了,然后给他定性为中产阶级还是小业主,让他继续留在变成了国营的店里做职员,做出纳。再后来,政府发个红色的小本本给他,他就「光荣退休」了,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他不能闲下来,总是找各样的事情做,批发书刊,给工厂看大门做收发,巷口摆小人书摊,反正那时能做又“合法”的老人职业他做了不少。
好吧,我又扯远了。不知什么原因,有时总愿意这样站在老人对面看着他,会待很久,虐心一样的感觉。他不知道,也几乎老得从不记得我,若身边一时没有路人,他偶尔转头望向我,然后笑笑,再举起捏着笔的那只手,轻轻冲我挥挥,不知道是在招徕生意还是招呼我。
人都有老的时候,老到这个年龄坐在这里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幸福,至少在他的过往中,攒下了多少故事,现在却常常这么寡言落寞的独坐在这里,或许在他看来,每天都和昨天一样,都是同样淡淡又简单的往事。第一次买笔时我曾闪过一个念头:两盒才多少钱,都买了吧,能让他早点回去。但马上打消了这想法,也许这不是他期待的呢,也许他就是要坐在这人流中寻找一些搭讪和亲切而并非是要多卖几支笔呢,也许这样就徒然给了他明天更多的期冀,而结果却令人失望呢。一支支的慢慢来吧,就像那天午后我驮着车看一粒粒的汗珠砸在水泥路面自己短小的影子上又迅速蒸发掉,就像每天的日子。
今晚北京落了雨,阿特的“姐夫群”又上了新拍品,是我喜欢的党震画的陕北写生,出价之后闲无聊,翻出手机看前几天拍的老人照片,看他的表情,想象他的故事,像极了党震画笔下那片不说话的黄土塬,和那些月光下寂夜里无声的树。爷爷的退休证就在衣柜的小盒子里,不用去看,证件照片上的他也一样笑眯眯地望着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有人翻出我写的这段,也会想象着我在这落雨的夜里写这些字的样子,想象过街桥下老爷子的模样。“七月流火,八月未央”,暑渐退而秋将至,这么看起来,每件事,每一天,收藏起来的每段记忆,到时候坐那里想想,都会是极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