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院的素描课
大部分时候,一个艺术青年都会涂几笔素描,以我国艺术高考现有行情,学素描是晋身的必修课之一,如同过去的科举考试,不会写毛笔字都出不了门。据说老艺术家董其昌年轻时就因为书法不好没考中,遂奋发恶补,终成大艺术家。这闲话说明基本功有时候甚至决定了你能不能当大官,飞黄腾达。以此类比,画好素描至少可以画好画,算一技之长吧。
中央美院历来以造型能力强横行艺术乡里。此处的造型能力强并不是指那些屁股沉、坐得住、死抠硬磨的本事。造型能力包含的更多是关于灵性的内容,比如对“型”的理解等等。美院的教育有一个特点是只此一家的,即“正”。我观察了很久,即使后来剑走偏锋,洗手不干绘画的师兄弟做的东西都一概有些堂皇气,我想大概都跟受过美院的造型教育有关。有时候听一个其他院校的人物吹嘘自己造型能力强,素描画得好,都会暗暗替他难为情。
我真正对素描有些认识是考进美院之后,不再画那些千篇一律的头像、石膏像、万古不变的水粉画写生、以及那些该死的似是而非的创作。我要说的是如果有艺术梦,我至少是从那时起开始接近那个梦。彼时的王华祥风华正茂、留校不久,主动请缨教够我们两年,我开始接受笼罩在美院氛围里的“王氏素描”。
一年级,当我看到同班的女生用一支2B的铅笔,对一个老太太的眼睛进行了几乎长达一个星期的刻画,我有惊为天人的感觉。那根削尖可做武器的铅笔,在美院天窗柔和的光线里,把眼前模特的头颅纤毫毕现地转移到纸上。那个阶段,面对如此绝技,我会陡然生出许多羡慕。王华祥有个很新鲜的说法:“认真观察,用你的眼睛去触摸形体的表面。”那一关,我过得很辛苦,触摸一个学期下来我还是接近了,我想那就是造型能力的“一”。那些动辄二周一个月的作业一学期下来也不过几张。最后完全迟钝,陷入到型的汪洋大海不能自拔,那也算是结结实实的属于美院的基本功吧。
那时的王华祥老师意气风发,提出了“将错就错”的理论,以我后来的理解,他要在美院这个看上去保守古怪的地方注入新的活力和理解。毕竟素描是个古老而难以短期奏效出成绩的领域,愿意投入心力的人太少,那也是现在看来切实属于理想主义的行为。不管怎样,王华祥一直走在这条路上,身体力行,笃定不移。
美院的第二年是个转折,当我终于觉得可以贴近对象的时候,我又觉得需要开始摆脱它,毕竟,艺术最终需要的是一种自由的表达。“将错就错”的理论在那个时候推了我一把,以我粗陋的领会,每个人在造型过程中所构成的错误其实只是风格的一个来源,但在摆脱形象的刻板困扰的过程中,对错误的坚持无疑是方法之一。但构成风格并不仅仅取决于错误,那还是关于秉性、才华甚至是习惯的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但这有点类似于“见山不是山”的段落。
“将错就错”的说法作为一家之言使我对早期文艺复兴的素描着迷了好一阵子。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认真读了从丢勒到克拉纳赫等大师的素描,获益良多。前年我还买了一本收藏级别的克拉纳赫素描集,印刷精良,几同原作。只是不知道这年头还会有人认真的喜欢素描吗?
我对素描的热情一直持续到现在,随着今天更多的表达手段的加入,我更坚定地认为素描依旧是认识这个世界的最佳起点之一。我到今天还会沾沾自喜于可以在一张白纸上把从眉骨到眼窝深处的那一段距离刻画得精微准确,炫耀这个本领成为我对中央美院的素描课最好的回忆段落之一。
另一方面,至少在造型艺术领域,素描依然是锻炼诸如空间、质量以及平衡感的最佳练习之一。王华祥的理论当年还让我记住的是 “将错就错”中透露的一种气度。至少,气度已经不再仅仅停留在基本功的练习上,那已经开始接近心灵,开始涉及到人自身,是艺术的核心秘密了。
今天,除了艺术青年,我不知道还有人在画素描吗?这把曾被誉为造型艺术的钥匙被主动扔掉了。看一看今天在全世界范围内普遍存在的造型弱智现象,更遑论那些从事绘画的所谓专业人士。有时候,哪怕仅仅是出于对自身职业的尊重,也应该把素描问题解决掉,至少,给自己重新配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