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电影的旗袍美学
翻看新闻的档儿,读到王家卫将在明年中与美国 MET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合作,举办名为 Chinese Whispers: Tales of the East in Art, Film and Fashion 的展览(五月七日至八月十六日),眼前便又不期然浮现≪花样年华≫里面苏丽珍穿的那二十三件旗袍。这系列服饰当时已为人所津津乐道,让他把香港金像奖与台湾金马奖捧回家。当然那时候张叔平和影迷们都不会想到,在十三年以后的≪一代宗师≫,他还要多做一百二十件旗袍给那许许多多金楼女子,而这一百二十件旗袍又给他赢得了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服装提名。
旗袍,旗袍。不仅是老外,即便是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也是极爱旗袍的。想到此时距旗袍盛行的三、四十年代,百载未过,大街上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穿着如此衣裳花枝招展的人,不禁慨叹时代善忘。大时代的五光十色,只能透过电影一窥原貌了。
旗袍,旗袍。不仅是老外,即便是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也是极爱旗袍的。想到此时距旗袍盛行的三、四十年代,百载未过,大街上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穿着如此衣裳花枝招展的人,不禁慨叹时代善忘。大时代的五光十色,只能透过电影一窥原貌了。
在≪花样年华≫里面,苏丽珍、周慕云住的是上海人聚居的大厦。翻查资料,确实海派旗袍就是现代旗袍的起源。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上海当时是西化先锋,西学东来,令这个城市的女性解放意识像充气的气球那样大大膨胀,于是女装的样式也日益西化,讲究起身材曲线来。从前清旗女长袍的宽大平直遂成为旧世界的产物,置换成张曼玉银幕上令人无法忘怀的玲珑浮凸。
旗袍之美,不在它学得到西方精粹,而在它学得不好。它一方面西化了,另一方面许多东方美学元素却依然未见失佚。常见的红绿花布料,固然具中国喜庆的意象;上下连属的结构,反映的是“天人合一”的理念,与国画的多视点技法遥相呼应;修长窄直的外型让女性活动无法粗枝大叶,同时在视觉上营造娇小玲珑的效果,是为“内美”与“外修”的“合礼”体现。
不过若说旗袍最让我着迷之处,却也并不是上述一切,而是一种正待解放的含蓄,或者欲言又止的诗意。
西方的性感往往是外露的。例子不胜枚举,诸如比基尼,就是穿得愈少愈好;即便是平日走在街头上,许多女性也是酥胸半露;也就莫说西洋 A 片中的女性,往往比男生更加狂野奔放,做爱做得恍如狮子老虎打架,观片如观国家地理频道。
而东方的性感却是隐悔的。传统中国女性服饰惯于把性征隐去,肌肤也可不外露就不外露。东瀛 A 片(虽然很抱歉,但我国可参考的例子不多)发展蓬勃,固然有各种各样的奇怪拍法满足不同人士需要,但绝大多数仍然以男性主导,女生则欲拒还迎,边做边 say no,乍看不知是悲是喜。
如此一来,本来矛盾的东西性感,竟在旗袍上结合成一种半遮半掩的美学原则。整个身躯仍然是包得严实的,一些高领款式甚至连颈项也深藏不露。然而窄细的剪裁却让曲线像春天的青草那样恣意舒展。这曲线成为一种隐喻或暗示,明白不让你看透它的内里乾坤,却又反覆提醒你它“在”。女性的美,就在这里。它是这么远那么近,迫使你不得不幻想布料后面的世界。
“不知”能掀起的情感波浪永远大于“知”,人心就是这么一回事。一如黑暗使人更加恐惧,掺合了想象的美竟也大于现实。一如王家卫的诗化独白总让人似懂非懂,一如王家卫的镜头总是半遮半掩,既虚且实。王家卫的电影,与一件优雅的旗袍,原是毫无二致的。
MET 介绍说,Chinese Whispers 会探讨中国如何在多个世纪里面推动创意想象,带来多层文化翻译、再译与误译──无论是翻译、再译还是误译,所指其实也不过是中国如何理解西方文化,并纳为己用、西方又如何理解中国文化,又纳为己用而已。过去王家卫已经用他的摄录机,就这命题作过详细阐述。这次来到 MET ,要把二十多年来的经验理论化,他交出的又会是甚么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