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的磨砺
贾科梅蒂的作品这两年看过不少,去年在塞尚的故乡埃克斯美术馆看过约有十几件,摆满了一个厅;今年三月洛杉矶市立美术馆里的美国私人藏家也几乎有满满一堂,高高低低摆在一起很壮观。但完整呈现出来龙去脉的,还是此次上海余德耀美术馆的贾科梅蒂回顾展。
他的雕刻我感兴趣的是此次展出的那些小作品,材料基本上是石膏和青铜,有些头像非常之小,只有拇指般大,但个个派头很大,说明他即使小作品也倾尽全力,绝不松懈。也直接提示了贾科梅蒂超强的空间意识,每一件作品只有对应最合适的尺度,才能把它潜藏的能量释放出来。
此次,我更喜欢那些脸上寥寥勾划几下的石膏头像。这些小小的头像孤独地耸立在专门为它们手制的底座上,像极了许多佛教早期的金铜佛像。它们使我想起各大博物馆里那些人类早期的雕刻,大大小小放在展柜里,尺寸虽不大,但每一件都似乎有一种能聚拢视线的魔力。展厅里也确实搬来了贾科梅蒂工作室的一个柜子,放满了石膏稿样,和那些在博物馆陈列的文物极为相似,我愿意武断地猜测他是从那些古董展柜获得的灵感。从展览出售的访谈小册子里贾科梅蒂谈到了对古苏美尔雕刻的兴趣,可为佐证。
贾科梅蒂的绘画此次让我有了新的认识。素描极好看,笔力如刀,即使草草几笔,但笔笔入骨,这些线条堆积出来了一个极为开阔自由的空间和形体。
以前我对贾科梅蒂的绘画有些不以为然,总觉得过于风格化,但此次的素描和油画改变了我的印象。那些铅笔小草图明显把纸画伤了,看铅粉的反光可以明确推测出仅仅一件小作品所耗费的时间。作为旁观者,我总认为那几乎就是对形象的折磨,这一点似乎从塞尚就开始了。贾科梅蒂对感觉的追赶有时候近乎病态:“说到底,我只是为了在工作时获得的感觉而工作,我赚到一张新的感受,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受”。但这是种艺术上何其有益的“病态”,面对模特,也未尝不是对作者自身的一种主动的逼迫。
贾科梅蒂不讳言他每天都会推倒前一天的工作,而且他在描绘的过程中会渐渐不认识模特。我有些相信他的话,当你异常专注地看待一件事物时,它的轮廓会消失,只剩下眼睛所探测到的深深浅浅的形状,以此来回应那个早已在心里郁积的形。展览上有一段他写生的视频,那是在一块白色画布上的开始阶段,用很小的笔,印象深刻是他总在稍稍地涂过一小片颜色之后,在结构的转折处重新横竖起突兀的线,就像砌墙,不停地埋一个柱子再砌墙,而且不断地覆盖又打破。这些线似乎是由内而外地渗透着,然后被贾科梅蒂凶狠地勾勒出来。他的绘画也极好地回应了他的雕刻,最后的焦点是那张脸,用他的话说,如果我没有刻画好这个头颅,那其他的都不存在。
此次余馆的回顾展只用了一半场地,这让我非常触动,以我的理解惯性,这种大牌回顾展一定会金碧辉煌,硕大无朋。但这个展览的设计很低调,场地都没有用完。最喜欢开篇两个小厅,几乎瞬间就安静下来,直面他那些孤独的形象。大厅入口处那些弃用的空间堆放的做工考究的包装箱非常打眼,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突兀提醒。
贾科梅蒂的作品看多了一样会有种枯燥,这和那年看黄宾虹的大展类似,都太专注厚重,似有用力过猛之嫌,但同时又和那些强调互动参与的热闹的当代展览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的整个生涯也几乎只执着于几件事物,模特极有限,所以才会有人形容他的作品中有僧侣般的气质,但那已经撑起一个堪称完美的被孤独占满的宇宙。
无论绘画与雕刻,贾科梅蒂都使之具有深入骨髓的透澈,每件作品像是浓缩的感觉被挤压在一起,密度极大。即使小作品也具有庄严的气质,需要凝视才见。他的工作似乎只是去掉他认为多余的部分,那需要长久的耐心来磨砺感觉,有点像水滴石穿,只不过,水滴穿的是石头,而贾科梅蒂的作品击穿的是荒谬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