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村镇和小学都不得不废弃时,艺术又能做什么?
从阿伯丁飞到阿姆斯特丹再到东京,马不停蹄地坐新干线到越后汤泽,再换乘电车到达松代,从凉爽的苏格兰乡村一路向东,日本的乡村以一种让我猝不及防的热烈温度迎接了我。
因为参加第7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关系,我第二次来到了这里。上次来还是冬季,电车穿过黑暗漫长的隧道,速度改变了气压,耳朵发疼。然后突然天光大亮,转眼就是缤纷的雪国了。在那一刻就明白,川端康成很写实啊。虽然,除了那段开头,我并没有真地读过《雪国》这本书。此外,对于此地的认识,我就只局限于这里是日本战国一代战神上杉谦信的地盘,出产最好的大米和清酒,如此而已。
后来又因为构思作品的关系,我进一步知道越后还是书法家良宽和尚的故乡,而良宽曾经捡到的那一截儿写有“峨眉山下桥”的大木桩子,百年前正是自我在重庆每天里对着喝酒的长江漂流到海,辗转日本的。但所有的这些,其实都还是从故纸堆里的知识出发,再以某种自我想象建立起的联系罢了。
到达松代车站,第一件事儿是买了两条毛巾擦汗。然后直奔此次展览我分配到的场地。这是室野村奴奈川小学的一间教室。小学据说因为生源不足的问题,已经废弃,转而作为艺术祭的场地已有多年。类似这样还有三省小学校,东川小学校等等,都无一例外地保留着昔日的痕迹但又人去楼空,后来进入空间的艺术,从某种程度更突出了这种落寞感。田岛征三在《绘本博物馆》里用树枝制作的场景复原式的作品,和三省小学校门口的铸铁小雪人,尤其让我有这样的感觉。
简单整理好教室后,时差击败了高热,我倒在教室地上睡着了。到傍晚才和其他艺术家一块儿回到住所。艺术祭为艺术家和志愿者们提供的住宿,都是那种老旧的学生公寓,简朴的和室,男女分时段的洗澡间,放床垫的橱柜里,写满了到此一游式的留言,很多都是昭和时代的笔迹。作为青春期看日本漫画长大的人,竟然对这样的环境生出一种亲切感。当天恰好又是松代观音祭的第一天,夜里有花火大会,商店街上很是热闹,不时有穿着浴衣的小朋友跑来跑去,露天还摆起了大排挡。比起我在苏格兰的村子,这里的人间烟火,热切太多。
然而就像夜空里的花火转眼不见,第二天,同样的街道就如同被清洗封存了起来,人以及人的痕迹就那么干干净净地消失了。绝大多数的商店,餐厅,居酒屋都关起了门,并在我布展的一周里每天如此。这种干脆利落的消失,显得诡异。但对于当地人来讲,这种消失,想来是种缓慢地消逝,况味自然是不同的。作为一个外来者,我们只能想象,很难说多么的感同身受。
我也许太悲观,总觉得乡村的衰败几乎是必然的,少子化也很难改变了。大地艺术祭虽然本就试图探讨艺术对乡村重建的意义,但总有一种可能,就是当人口越来越少,整个村镇都不得不像那些小学校一样被废弃时,艺术又能做什么呢?
而艺术离开美术馆与画廊,进入田间地头,对于中国人来讲,这种文艺思路听起来很耳熟。据说创始人北川富朗先生在风起云涌的六十年代,的确因为学生运动蹲过政府的大狱。不知道其时先生信仰为何,但作为那个时代的流行思潮,我主观揣测毛主义应该还是影响了一些之后大地艺术祭的态度的。白盒子之外,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可一如美术馆画廊,每一个系统都会生出自己的系统病。艺术如果承担了太过具体的社会功能,并在不断成功经验的积累下,会不会形成某种新的趣味的固化呢?如果会,又如何引入新的可能性呢?这几乎是个要永远问下去的问题,对我做为一个个体的艺术家如此,对一个艺术展也如此。
当然,没有什么是能永远的。艺术家,艺术展,甚至艺术本身。但就如也许注定要消逝的乡村,那些人,人的痕迹都会渐渐远离,无法挽留。我们做艺术,可能就像伸出了一只留恋的手,就像试图接住离开枝头的樱花,徒劳而物哀。多审美啊。这,说不定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