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识马蒂斯
近半年来,马蒂斯是我常常翻阅的画家。
去年在东京一家著名的二手艺术书店里,我还淘到了一本他1992年蓬皮杜回顾展的画册,并不远万里背了回来。原因简单,我突然发现在一众的大师里他的作品始终很耀眼。
另一个原因,近几年我对塞尚作品的热情应该是个铺垫,好像顺理成章就把目光转向他的后继者。今年三月的美国之行,又饱看了塞尚之后的西方绘画,这都让我在这个阶段对他有新的认识。以往犹如灯下黑,马蒂斯于现在的我而言几乎是个被重新发现的新人。
在我过往的认知里,马蒂斯几乎是不可学的,他至简的画面和鲜艳的色彩会使人产生简单省事的错觉。近来仔细读过他的笔记,马蒂斯同样讲到自己作品容易带给年轻画家的这种误导:“我总是试图隐藏自己的努力……我害怕年轻画家只看到我画中表面的轻松和粗略。”以我自己的经验,我曾经在面对画面至简的八大作品时有过这种念头,仅仅是几根线条的起承转合,已经几乎是个单纯的“宇宙”了。但等到自己回去营造这个“宇宙”时已全然变了味道,这同样体现在马蒂斯的风格里,只有自己试试,方知其难度之高!
美国之行中,我还见到了传说已久的塞尚的《大浴女》。从摆放的位置可知,那是费城博物馆的镇馆物,原作气势庄严,我在那画前盘桓很久。在一个早就过了崇拜年龄的今天,这张画在一瞬间几乎又唤起了那种单纯的敬仰之情。
没错,那真是塞尚晚年的结晶之作,它完美地把塞尚的雄伟峻极和僧侣般的气质收拢在一起。许多地方裸露的画布记录了他工作时的犹豫和缓慢,那是种实实在在的在画布上冥思苦想的过程,是一个人的灵魂和自然纠缠在画布的铺陈,同时也是种折磨,这种折磨只有同样经年累月在经历着的人才会心有戚戚吧!
马蒂斯也曾收藏过一幅著名的塞尚作品《三浴女》,我没有求证是不是眼前的这一张,但他本人在笔记里承认了在最艰难的时刻这张画所给予他的鼓励。幸运的是,从费城博物馆出门向前不远处的“巴恩斯基金会”即可看到这个鼓励的成果。对于一个热爱绘画的人来说,那是种实在的方便和幸福。
“巴恩斯基金会”的藏品一流,它打破年代地域的陈列方式令人惊艳,整个美术馆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但直到真正面对他大量的马蒂斯收藏,我才获得了那种身临其境后的鲜活感受,塞尚作品里严谨的僧侣气质和雄伟构图,传递到了马蒂斯这里似乎被一下子释放了。如果塞尚是把钥匙,那马蒂斯则像打开房间后一瞬间布满的光,灿烂动人。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赋予色彩以独立的尊严和豪华,和毕加索生机勃勃的野性不同,马蒂斯更为内敛耐看。人总是在变化中,此次美国之行几乎让我得出和几年前相反的结论。
在我整个的和艺术有关的时段里,马蒂斯一直都好像是最司空见惯的那一个。但近几年阅历的增长却使我越来越渴望深入了解他的绘画。我曾经天真地相信艺术可以改变世界,进而相信会有“为艺术而艺术的人生”。直到今天,我成长的国度还有被道德捆绑的艺术,此地作者很少产出那种单纯而快乐的享受的艺术,反而会被种种潮流和概念压迫追赶。
但是,回看马蒂斯的绘画,我极少看到他画面里内心的挣扎和被欲望控制的痕迹。他的整个生涯经历了最残酷的战争,包括在早期所遭遇的种种困难,但它好像随随便便就弄出了这种单纯而明亮的艺术。相比较今天所谓艺术的开放和复杂,在众多的作品堆里,马蒂斯的画看上去依然出挑,你总是会在一墙的大师作品里一眼发现他们。这难道就是他们所说的永恒气质?马蒂斯自己的解释则类似圣语:“必须心怀大爱。”
或者,他是那样一种艺术家。他没有梵高的悲情,没有毕加索的咄咄逼人和凌厉,但他一样创造了一种如建筑般雄浑和华丽的风格,其简洁的形式一望而知是现代人所为。同时,做为中国人,我可以轻而易举的在马蒂斯的作品里发现一种熟悉的气质,那是一种如音乐般在画面上流淌的形,这种气息可以在中国伟大的写意绘画里得到回应。
就我目前的工作而言,他对画面的削减在很大程度上使我在做同样的事情时心里踏实。更励志的是,他又和那个疯狂工作的梵高如出一辙。“在我的一生中,醒着的时候都在工作”。梵高工作到三十七岁,而马蒂斯则整整多了近五十年。对一个热爱工作的人来说,那真是一种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