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瓦乔、帕索里尼、贾曼 (下)
卡拉瓦乔 《大卫与葛力亚》 110.4×91.3 cm油画画布 1600 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
印刷再精美的图片,都很难忠实传达卡拉瓦乔绘画原作的肌理——那层艺术家于画布上创作出的物质。只有亲眼在作品前面,能看透明白。如同照片无法将真人韵味之美完整传递一般。往往设计性强,看似表现但技术并不扎实的作品,透过镜头,照片光鲜,强于原作,一见真迹则笔墨干涩粗简败坏。而各种好作品,抽象者如Mark Rothko,表现者如Peter Doig(特别是小作流畅笔韵),或传统者如唐宋书法真迹的墨痕,作品肌理透露涵盖一切,可于原作前品味。笔不笔墨不墨的石涛,突破各种限制,然而更多开创,而非空洞胡搞。卡拉瓦乔原作,圆润脸庞与双手的肌肉肌肤,透明的花瓶(同时也是酒瓶)的质地,静止的葡萄酒微透的波光,少年或老年的身体,受感召的抹大拉的玛丽亚缺乏血色的脸面,其身后幽暗处遥远的时光与现实交接显现的场景,种种,都透过绘画技术,借绘画上的物质的线条型影色彩润泽,赋予灵魂,传达意境,进入内容面。
艺术家好似有“老灵魂”与“年轻灵魂”之分。老灵魂通透深邃,层次静远。年轻灵魂雀跃跳跃,表述直白有劲。朋友说,例如艾美·怀思(Amy Whitehouse),有巨大的能量,但或许灵魂太年轻,承受不住,因此爆掉了。灵魂解读的科学面,我想是洞悉世态的能力与心境。“老灵魂”洞悉世态精准了然,一气呵成,有后劲余韵,也少了俗世里的冒险与悲怆喜悦。“新灵魂”有容易满足的表现力与生命力,可轻易触类旁通,但少贯穿。卡拉瓦乔的作品贯穿人世,明白人世,又还有对人世饱满的热情,因此作品里没有界限的限制,可以挑战禁忌,同时优雅光华。既老熟透澈,也一一品尝俗世,有灵有肉,出世入世。不难理解为何题材大胆或禁忌,确总有政治或宗教上的着迷者。藏于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的一张1600年描绘少年大卫与巨人的作品,跳脱直白的叙事方式,作品里的巨人是卡拉瓦乔自己的脸,筋疲力竭,彷彿曾经的光彩都是沉重包袱,任少年大卫处置。少年大卫的焕发英勇是此刻的——逝即去的最高的光芒。
卡拉瓦乔是时代的巨人,观赏者着迷,同辈者学习仿效,出现美术史上的卡拉瓦乔流派。更高明者,例如委拉斯贵支(Diego Velazquez,1599-1660),从中吸收,再转化出属于自己时代的面貌与光芒。
一连看数张卡拉瓦乔代表作,脑里回荡卡拉瓦乔之光,在广泛的艺术领域的后世发展中,服装界里的凡塞斯(Gianni Versace,1946-1997),以及电影界的义大利大导演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1922-1975),都有着与卡拉瓦乔一般的特质,绝顶的才气纵横,热爱人世,能驾驭各种繁复的形式,却又能在热欲中升华,横贯古今且一气呵成,从古典美学的养分背景,开创新时代。天才的命运个性也彷彿总会去挑战难以架控的野性,两者都死于青年男妓的暴力,又让人想起卡拉瓦乔的少年大卫与巨人的那幅画。
英国导演贾曼(Derek Jarman,1942-1994)1986年的电影《浮世绘》(Caravaggio),描绘卡拉瓦乔一生。贾曼作品散出英式风格,有英国新浪潮的气息,可能是20%的古典加上80%的前卫。也或许是20%的老灵魂加上80%的新灵魂。电影里卡拉瓦乔的人生写照成为故事骨架,写出现代政治社会里的批判与状态。种种批判更像现代理论般的,切割式的,点状的面对议题。也能提出许多有趣的观点,但也就停留在”interesting”的阶段,”点”到为止,少了些一气呵成不言可喻的贯通,刺激多于深刻。就像光采的泡沫闪耀在来回拍打的潮浪的上层-这当然也是今日文明的一种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