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艺术

“传统意义上来讲，谁会要在温州做艺术呀？”说这话的是生于温州的90后新晋馆长潘宏政，不久前，他创办的弘美术馆在温州市中心威斯汀酒店五楼正式开馆。

在众多主流叙事之外，弘美术馆的出现为二三线城市提供了另一种范式和可能，如果要给弘美术馆一个定位，潘宏政会说是“社会科学性的实验品”。

“社会学”是弘美术馆绕不开的一个关键词，这与潘宏政的个人经历和教育经历密不可分，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东亚研究以及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社会学系的他说：“社会学是一个拯救了我灵魂的学科。”

他上过三个幼儿园，住在四个不同的家庭，读过三个小学，前两年住在老师家，后两年半在一个杭州的全封闭学校，回到温州完成了小学和初中，高中又去了北京，在美国读大学本科，研究生在英国。

他用“动荡”形容自己的成长经历，社会学提供的架构为他的生活提供了一种稳定性。“所以，我需要社会学，也接受社会学成为我的人生准则。”潘宏政坚定地说。

2022年，机缘巧合，潘宏政在广州参加了由项飙、何志森以及段志鹏所发起的“看见最初500米”工作坊。在他广州不到100平米没有阳台的家里，三四十盆植物在其间生长，成为了大大小小沙龙的据点。

他因此结识了诸多不同背景的朋友，也在组织沙龙的过程中，慢慢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公共性，进一步找到了与公共对话的意义，更逐渐找到了弘美术馆的定位。

每次来美术馆的观众超过三人，潘宏政就会出来导览，有时一天导览十几场。他想了解观众是如何知道弘美术馆的，为什么来这里，以及对这的感受是怎样。

与公共对话，跟这个城市对话，是潘宏政做美术馆的初衷，“我觉得美术馆跟社科比较好结合，它是相对来说辐射人群最广的机构，也跟我们做社会学的核心比较接近。”他进一步阐释道。

也基于此，由谢杰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的弘美术馆与许多美术馆的“白盒子”式的呈现不同，弘美术馆是一个拥抱人群、面向社区的“弧”，以平视的姿态与窗外的城市全景相呼应。

一切准备就绪，弘美术馆的首个展览，潘宏政邀请艺术家徐震®做开馆展，他开玩笑说：“因为徐震是我朋友圈唯一的艺术家。”不过，他也坦言徐震提出的展览主题“训练祖宗”也是一道难题。

为此，他与美术馆投资方发生激烈争吵。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展览，投资方说：“我看你读过书，受过高等教育，我们这么支持你，你最后就给我们看内裤（徐震®作品《局部（内衣）》）？”

由展览主题引发的争吵，也代表了展览的开始。此后的潘宏政更自在，也更坚定了“训练祖宗”的意义所在。

“训练祖宗，就是在训练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些已经被称为命运的一部分。”弘美术馆的此次展览从主题上延续了徐震®在后全球化生态下对文明符号的改造、迭代与价值重估等命题的兴趣，展览也将通过艺术激起一种面向未来与原始性的想象与动员——“今天，知识、文明、真理(祖宗们)必须有新鲜感。可被全新地应用到新时代中的知识们才有意义。”

社会实验式美术馆对“祖宗”的训练，通过呈现艺术家徐震®个展，包括最具代表性的“永生”“工具”“金属的语言”“进化”等系列和最新创作的《异形3》《异形4》“局部”系列等作品，来激起观众在如今全球化生态和新鲜感充斥的叙述中的思考：祖宗是谁？是什么？又该如何被训练？

弘美术馆的筹备和开幕，总能看到数十个身着“祖宗”T恤的工作人员穿梭其中，但其实真正意义上美术馆的内部员工只有三个人。

潘宏政得到了来自世界各地朋友们的各种帮助，也让他想到七八十年代温州企业在创业伊始的情形。他说：“这三十个朋友，让我再次看到了脱离传统纸面契约精神的信任感，那个曾经我以为只有在我父母辈才有的温州精神，如今被再现和再发展，突破了原本温州精神只限于温州人这个群体的地域局限性。”

作为温州年轻一代的潘宏政并没有一个完整的视角看温州，因为创立弘美术馆，他重新看见了温州，收获了太多意料之外的奇妙体验。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当拜访以展出山水字画为主的温州衍园美术馆时，他与馆长和出资方讲了自己美术馆的理念后，对他说：“你身上有很多我们值得要去学习的地方。”对方的反应超出潘宏政的想象，让他真切感受到，即使是老一辈的温州人，在保守之外，也有比较开放和包容的态度。

何谓温州性？何谓温州精神？如果用潘宏政的话说就是：“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弘美术馆的首展“训练祖宗”将持续到2024年2月，在如此长的周期中，美术馆将继续作为社会实验的基地，观察展览对温州这做城市带来的反应，是像一颗糖溶于水，还是如一块巨石落入水中，后续如何，拭目以待。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作为弘美术馆馆长，开馆展选择与徐震合作的原因是什么？

潘宏政：其实有点误打误撞，徐震老师是我朋友圈里，我唯一认识的艺术家（笑）。在后来的了解过程中，我发现他的作品可以很好的跟温州这个城市发生共鸣。

这次展览以训练祖宗为主题，徐震老师的《永生》《进化》《异形》戏弄着各种各样的文化符号，并与温州这座因商业贸易，从而形成的多种异国文化大杂烩有着高度的密切关系。

这在很大程度上跟温州是非常契合的。温州在改革开放之后受到贸易全球化的影响，跟西方合作越来越密切，有大量从海外回来的人在此周游。
他们并不需要有一个艺术脉络式的训练，不需要知道梵高是画向日葵的还是画睡莲的，但是他们只要看到这个展览的雕塑，就会感受到很强的冲击感。我觉得这种冲击感更适合温州现在的观众。

Hi：作为艺术家，当受邀在温州做一个开馆展时，如何将自己的创作与温州在地性结合？

徐震®：这种展览是很难做的。对于一个工作了十几年的艺术家来说，有很多保护语境。创作的保护语境，它会保护着职业生涯名誉、市场、媒体影响力，但是在这样一个美术馆做展览，难在一个保护都没有。

此外，我们彼此又有不同的人生节奏和履历，所以尝试了很多套方案，也会面临什么是温州语境等一些列问题。对于艺术家来说，它会让你真诚地思考，这是一个非常当下的、当代的课题类展览。

Hi：展览以“训练祖宗”为主题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潘宏政：对于温州这个相当传统的城市来讲，“训练祖宗”题目出现，使出资方和我有了非常剧烈的争吵，他们非常不理解地觉得“我们支持你做美术馆，看重你海外名校的教育背景，学社会学，为什么最后给我们一个如此大逆不道的展览？”

当时感觉徐震老师给了我一个难题，不过也是那几次争吵之后，我更自在了。展览标题引发争吵也代表了展览的开始。也许这出现在北京、上海并不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然而这些剧烈的反应在这里发生，都成为了我们要收集的生产资料之一。

为了展现美术馆的社会实践性，我们也在展览开幕前发布了Open Call。不同于传统美术馆第一天开放只邀请VIP，我们向公众开放，需要他们填一个问卷，一是记录下你是如何来到温州及弘美术馆；另外一个是来到温州或弘美术馆的理由是什么。从目前收到的问卷反馈来看大部分是因为美术馆本身而来的。

徐震®：“训练祖宗”发出去蛮有效的，我认为这种“温州性”的发生在中后期。就像潘宏政刚说的，发生了个人和家族，传统跟当代的冲突。

这个题目它会接触到不同层面的人对于这个题目的反应。“训练”是个很中性的词，但是你会看到很多人连训练也接受不了。现在整体的文化环境偏疲软的，大家也怕有冲突。当然我们属于临界点上的一个主题，所以很多人感兴趣，也会引起关注。

对很多艺术家来说，他来温州做展览，他真不知道给谁看。他们（潘宏政及朋友们）开美术馆，也不知道给谁看。我们讨论了两年，看场地、设计作品、布展，我感觉就像一块糖掉在水里在慢慢融化，这种融化的速度是能感觉到的，也回到了文化接触社会的公众性上，整个展览可以看成一个社会实践，结果未知，但我有信心会对温州年轻一代的当代文化有作用。

因为当下大量缺少这种碰撞，大家都越来越往后退。这次对于潘宏政、弘美术馆以及艺术家都是社会实践，我们要去触碰这些不知道的地方。

潘宏政：我们这个题目出来放在温州，徐老师刚才讲的是像把糖融到水里面，我觉得更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泛起水花跟涟漪。这个时刻就是我们社科实验开始，它并不局限于任何一种理论，而是它提供了一个认知，一种自我反思的精神，而这个精神才是我们美术馆的核心。

Hi：在展品选择上，这次有墙上绘画、也有展柜和落地的雕塑，为什么选择不同的方式和媒介？

徐震®：首先我要给自己有一个交代，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做展览，二是不同场地的考量，比如之前考虑过做超市，做苹果店，慢慢转向这些雕塑。

美术馆作为一种文化是要表态的，艺术在其中的角色，我会想象任何文化背景的人进来看到这些作品，能反过来挑战他们，让他不是很舒服，有一些思考，但又是可接受的范围内。

在这个前提下，我对展品的选择需要一种国际化的流动感，而在观看中的自身也是一个不稳定的状态。展厅中三种媒介的作品综合起来，都能体现出那种冲突，大家看了都会觉得眼睛一亮，对我来说这个展览就成了。

大家看过无数个艺术家在北上广之外的地方做展览，其实最后都是做给北上广的人看的，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老艺术家不再需要通过这样一个规模的展览给北上广的人证明你是什么了。对我来说，这样的展览是提升自我认知的机会。

Hi：目前看来，“训练祖宗”有何成效？

潘宏政：我觉得“训练祖宗”在这一个月已经有了训练结果，刚才徐老师讲的，我们现在美术馆的工作人员穿着T恤背后就写了这四个大大的字在车站和机场，甚至前两天我去机场接我的学姐，我就看到有两个“祖宗”在候机。

在这种情况下，投资方从最开始反对，甚至极其反感，到三天前，出资方跟我说，或许应该把这四个字注册成商标。这个过程，不单单是我跟他们权力关系的沟通，也让我真正意识到原来我是温州年轻一代的力量。作为温州年轻一代，我们共同的敌人，在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之外，还有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

但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要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做对抗？我在跟他们沟通的过程中，为了让他们更好的接受“祖宗”这个概念，我把自己也当作“祖宗”，我们各为祖宗而训练，这是我们唯一的沟通渠道。目前看来，达成了社会科学这把种子抛到人群中，让人们看见，然后慢慢转换和接受，甚至注册成商标的效果。

徐震®：“训练祖宗”这个主题当然跟这次展品有关，但更多的是对自己而言，并不只是针对长辈。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固化的东西，比如个人的历史和教育背景，这些固化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祖宗”。因此，“训练祖宗”更像一个口号，提醒着我们自己，提醒着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