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平 顺势而起 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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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34年后,旅居海外多年的王克平重回中国当代艺术视野时,这位已过花甲之年,留着发白的胡须,身体微微发福,说话语气温和的人,已经让我难以想象他当年愤青的模样了。在他的木雕中我看见的是仁慈的心灵,柔和的情感,这一切似乎都与王克平最具价值的“反叛”标签大相径=庭。也许这是因为多数人对他的认识仅限于两个时间节点——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星星美展时期的王克平,以及海外归来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个展的王克平。而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的安排,王克平的“成名”和“回归”都是在9月27日,只是这中间相距34年。
“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在历史上就永远失去了位置”
不管是中国当代艺术史,还是于王克平个人,1979年的9月27日都是无法回避的。
“我们用自己的眼睛认识世界,用自己的画笔和雕刀参与世界。我们的画里有各种表情,我们的表情诉说各自的理想。我们要用新的、更加成熟的语言和世界对话。”这是1979年星星美展前言中的一段话,不断重复着的第一人称,直白而有力地表达内心的情绪,没有用遣词造句来粉饰艺术的高尚和他们的理想。所以当回首之时,可以看见王克平正是将这一艺术宣言贯彻得最为彻底的一位艺术家。在思想解放运动的潮流涌来之时,艺术家自身的勇敢行为也决定了他们是否能在历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王克平说“这个时候总会有一些胆大的人站出来,你错过了这个机会,那你就在历史上就永远失去了位置,”毫无疑问,王克平是中国最早那批冲破束缚放声呐喊的艺术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也是在那个漫长黑夜中最闪亮的一颗星星。当年的社会高压在给他们带来“伤痛”之时,也在多年后成就了一批历史的获益者,但并不是所有人最后都能凭借艺术胜出。王克平大大小小二十余件醒目的木雕因其风格和强烈的政治性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包括《沉默》、《社会中坚》、《链》、《伤痕》、《自雕像》、《枪》、《万万岁》、《高举突出》、《伪》、《呼吸》、《忠》等,这些作品构成了在沉默中爆发的、对偶像崇拜的有力控诉,其中《沉默》、《偶像》已经留在了中国现代艺术史的坐标上。
没有规矩就不知方圆
这种艺术的反叛并非空穴来风,王克平的家庭在赋予了他艺术的基因的时候,也注定他不会委屈求全。他的父亲是作家,母亲是演员。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下,他比别的孩子更早地接触艺术。父亲在建国后出版的第一部反映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腹地》遭到当时《文艺报》的重点批判,从此一蹶不振。与新中国同岁的他,个人的经历就是这个时代变迁的缩影:上山下乡、入伍当兵、工厂务工、剧团演戏、编写剧本。他曾一度将艺术理想寄托在戏剧上,但现实却让他看不到集体艺术创作的未来,剧本永远只能停留在提纲上。触动王克平转向“个体劳动”的,是在1978年底他看到友人用油画换了一台录音机和一些音乐磁带,于是他开始尝试自学雕刻。没有规矩就不知方圆,他将偶然拾获的一块木头,随手用小刀抠弄成型出一个半身人像,头上伸出的手中高举着一本小红书,扭曲的面容在咆哮。这件风格怪诞的作品开启了他的艺术生涯。
独立不羁的精神,自古以来,每个时代都以这样的性格最为可贵。如今看来的“辉煌”,在那个年代却是压抑与痛苦。“星星美展”之后,虽然王克平的创作仍在继续,但已失去了展览机会。可是他宁可孤绝,也绝不妥协。1984年,是他的一道分水岭,从中国到法国,脱离了他得以“反抗”的环境,从不自由到完全自由,他下一个“反抗”的对象在哪?
与世界艺术潮流的对抗
来到那个养育了罗丹、马约尔和布郎库西等雕塑大师的国度,王克平开始研究西方艺术以及古代、现代的雕刻,在看遍了几乎所有美术馆、博物馆之后,他更加的自信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雕刻仍是独树一帜。“我已经跟大师平起平坐了,”王克平说。他的骄傲是不做作的。他的对抗目标转向了世界的艺术潮流,以不加入的姿态与之对抗。从上世纪中期开始,留法一派已成为梳理中国当代艺术时不可或缺的部分。早期有林风眠、吴大羽、朱德群等,近期有陈箴、黄永砯、沈远、王度、严培明、杨诘苍等,他们在新文化语境中重新确立位置时,被当作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侧影在国外受邀参展;在国内,又将中西方文化体验成功嫁接到了多样的中国现实上。但是,王克平的名字不在其中。即使在国内偶有展览,也只是轻描淡写带过。他几乎将全部的创作精力专注于他所钟爱的木头上,“每棵树木都像人的身体,有的部位是肉,有的部位是骨头,由温柔、强硬、脆弱和坚实等很多部分组成。”王克平顺从着它们的个性,任由线条纹理去引领他的双手,巧妙地把那些隐藏在树皮里的肉感展现出来,从橡木的纹理中雕出柔顺的发丝,或是从枫木质地中透现铜一样的光泽。那些黝黑的木雕作品,透出一种原始的生命冲动和坚韧的力量,质朴的造型和简洁的结构,以及艺术家内心对生命的直观诉求,似乎还带着一种出世文人的酸气。
淡远简朴总见玄思
在当代艺术的舞台,王克平的作品也许并不那么时髦,语言也不那么新奇犀利,他既不随西方潮流,也没有刻意加入中国元素。几十年如一日地在重复着同一种材质,一直坚持着看似单一的创作方式,坚持自己亲手工作,对作品长时间反复推敲修改,俨然一个潮流的逆行者。但在看似一成不变的风格中,他对艺术的追求却从未停止。“简单自然”是王克平给自己设定的标准,这四个看似毫无力度的话,我更愿将它解释成“淡远简朴总见玄思”,是最简单的形式,也是最难的境界。
在北京呆了十多天之后,王克平又回到了巴黎,回到了那个只有三四平米的工作空间,继续挑选木料、雕刻、烧制、打磨和上光。也许对现在的中国而言,王克平只能充当一个过客;但在未来,这位出色的雕刻家必然会是绕不开的那一个。
Hi艺术=Hi 王克平=王
任何好的艺术家都不被同时代承认
Hi:现在回过头看,“星星美展”对你个人而言影响在哪?
王:我终于找到了一条适合我的一个创作道路,通过雕刻了解自己了,知道自己对工具、对材料比较敏感,想象力比较丰富。“星星美展”是压抑了这么多年爆发的结果,以前都是空白,总会有一些胆大的人站出来,当时也有不少很有才能的人,但是不敢站出来,你错过这个机会那你永远与历史擦肩而过了。其实跟我有一样想法的人遍地都是,并不是就我一个。我那个时候年轻,好像火力旺,就拿雕刻刀把它表现出来。
Hi:许多像你一样在80年代“出走”的一批艺术家都在逐渐地回归,为什么你在这三十多年里却很少在国内亮相?
王:我觉得中国不需要我了,我回来干啥?我把作品做好,去哪儿都一样。当时我的《沉默》、《偶像》已经在艺术史上有了一席之地了,你继续走就不容易了。很多人还说我们这些人就是玩儿政治,不再认真关注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就靠自己,东西做好了,总有出头之日。我要做得不是比别人好一点,而是比别人好十倍,这个好不是别的,而是你方向更明确。
Hi:你为什么对自己的艺术这么自信?
王:面对我的作品时,那些对艺术史倒背如流的批评家找不到可以帮助他们解读的条条框框,往往不知道该从何分析。从历史上看任何好的艺术家都不被同时代承认,不管是中国还是国外都一样。所以看透这点,我就心安理得了。我现在没有进大的博物馆,这都正常,我就是一个具有原创性的,几百年才出现的一个出色的雕刻家。现在没有被人认清,没有被人重视的,这些都太正常,因为我已走出了这个时代,超出他们五十、一百年了。
Hi:你认为中国当代艺术的时间起点是什么时候?
王:很难划一条线,可能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在做了,那时候跟西方交流还是比较频繁,但因为人数很少,所以了解它的人就更少。解放后就完全中断了,文革前也有一些人对这些东西比较感兴趣,但是真正大规模的以完全自由形式出现的,实际上星星美展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栗宪庭一直坚持认为那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开始,但是其他大部分评论家、策展人都认为是从1985年开始的。各方面势力都想把它磨灭,所以基本上不提“星星”。但我觉得“星星”这是一段历史,你很难给它完全磨灭的。
Hi:你认为艺术最重要的是什么?
王:艺术是自由的,同时它必须具备独特性。可是艺术对这个社会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充满了偶然性。艺术是你不做别人也就不做了,但科学不一样,大家都在做一件事情,如果当初汽车、自行车没人做,后来还会有人做。但曹雪芹不写《红楼梦》那就没人再写了,这是非常个人的行为,社会可有可无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