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艺术

第一次见王晓松是2017年底，苏州博物馆举办的某艺术家的展览论坛上。当时我只知道他参与策划过“全球华人艺术展”以及乌镇国际当代艺术邀请展”等大展。

实际上这之前，王晓松就是《Hi艺术》的专栏作家，他洞悉行业的视角、诙谐辛辣的文风，读完后常觉过瘾。

一晃七年，我们的见面还是在苏州。只是他多了一个新身份。

整座城市都可以

是美术馆的展厅

苏州这座城市，在王晓松的职业生涯中并不陌生。2021年9月，他在一座此前少有人知的园林——曲园里策划了一场当代艺术展：“曲园计划——在遗痕中，在镜像里，造一个新江南”。同年10月，他策划的“苏州声色：一个局部现代的案例”在金鸡湖美术馆开幕，从历史角度掀开苏州现代艺术的一角。

他如今就职的苏州当代美术馆，坐落于苏州工业园区的CBD区域，毗邻金鸡湖与摩天轮，由丹麦BIG建筑事务所操刀，建成后将是苏州最大体量的美术馆。尽管距离正式开馆还有近两年的时间，但它早已内容先行：凭借8个非常规展览项目、8次公教活动、8场讲座先声夺人。

去年4月，苏州当代美术馆发起了“空间生产力”系列项目，如今已经有宋冬、“有金小组”（张有魁&金善珍）、应歆珣、赵仁辉、胡尹萍、杨迪、绘造社、王礼军8位/组艺术家的项目落地。每次项目美术馆都会提供固定的艺术家费和材料费，艺术家要严格根据预算执行（自己贴也不行），在有限的经费内展现艺术的创造力。这些展览无一发生在传统的白盒子空间里，而是散布于商业广场、市民中心图书馆或是金鸡湖边的露天吧驿站。展出的作品均是艺术家在苏州考察后因地制宜的创作，或是和当地市民共同完成，并且一定是针对某一人群及问题设计的。这种“无界”的概念，正呼应了王晓松所说：“美术馆不仅仅是建筑，而是一种行动和观念。”

在许多机构视流量为单一目标、忽略公共教育的当下，苏州当代美术馆已经提前在公教项目上布局。其中工作坊是标配，相比显性的展览现场，美术馆团队幕后的工作也投入了相当的精力：小朋友化身为饼干建筑师、博物学家、小画家，成年人也可以成为以盆景拼贴的花匠、钩针编织的手工达人、像搭积木一样做雕塑……美术馆的展厅可以无边界，每个人对艺术的感知也可以无止境。

在公众层面的互动之外，苏州当代美术馆也在积极地拓宽艺术家实践的跨学科解读，它从不是艺术的象牙塔，而是头脑风暴的发生地。不同于大多数机构的展览和论坛都只聚焦艺术领域，苏州当代美术馆的每次活动现场都会汇聚不同学科和领域的嘉宾，带来跨界的对谈和写作，酝酿着美术馆的相关出版计划；在美术馆“右岸讲堂”上，则能听到策展人、建筑师、博物馆馆长、作家、律师、照明设计师等不同领域KOL的发言……

8个项目，8场公教活动，8次讲堂。它的背后是苏州当代美术馆与艺术家实践的双向奔赴，共同成就。不久之后，它将成为让人无法忽视的一座艺术新地标。

公立馆的6年：在实战中历练

事实上，苏州当代美术馆并不是王晓松任职的第一间美术馆，他的职业生涯轨迹，串联了三座性质、定位、方向迥然不同的美术馆。

本科毕业后，王晓松在家乡河南的一所中学教了两年美术特长生的素描、色彩课，之后他考取了汕头大学设计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一个注重跨学科、创意思维同时兼顾实践能力的专业，也铺垫了他之后的职业生涯。

研二时，经由导师杭间介绍，王晓松进入深圳何香凝美术馆实习，遇到当时何馆的特聘策展人冯博一，也是王晓松策展道路上引路人。

王晓松在何馆就职期间，恰好是这座国家美术馆的黄金期：活跃的当代展览数量、大牌的参展艺术家、有口碑的话题输出，都让它在当代艺术领域的名噪一时。美术馆延续至今的“全球华人艺术展”“两岸四地艺术交流计划”“人文之声——何香凝美术馆学术讲座”等品牌项目以及兄弟单位华·美术馆开馆展等，王晓松都有参与策划。当时何馆只有两个部门，属于典型的扁平化管理，效率高于如今绝大部分美术馆，团队上下都对未来充满热情。

王晓松参与策划的第一档展览是美术馆建馆十周年大展“何香凝艺术的地·图·志”，这并非是一次常规的馆藏展，而是以“文化地理学”的概念，进行大量的历史打捞，重新审视一位历史上的艺术家。

直到今天，王晓松依然对这个展览充满自信：“这次展览颠覆了我们对一位历史上的艺术家的观看方式，并非纯粹从陈旧的美术史角度来看待一位艺术家，而是把具体的人放到历史活动的现场，这个项目也是我比较早地将‘文化地理学’的概念引入到艺术史研究中的实践。”做完这个展览后，何馆所有有关何香凝先生的展览、研究、推广都落在了王晓松肩上。

在这座公立美术馆的六年间，王晓松从管理画库开始到负责部门工作，参与了何馆几乎所有的业务工作环节，由此他知道一个理想的美术馆应该怎么做、能够做什么。尽管他的教育背景并未涉及美术馆运营管理，但凭借在汕头大学读书的时候积累的一些港台资源，得以通过港台的出版物结合自己的工作实践逐渐摸索。

“美术馆的很多工作光靠读书是没用的，需要在实战中历练，非常幸运的是冯博一老师不仅经验丰富而且是国内少有特别注重现场的策展人，带领大家迅速上手。”王晓松坦言，和人打交道是自己的短板，“很多事都明白可就没法改，只能硬着头皮做，其实还是蛮痛苦的。做事，就要付出代价。”

告别体制，进入“江湖”

在何香凝美术馆任职了六年（2006-2012）后，王晓松越发感到“以前所有的积累都被掏空了，也很难有什么新的东西诞生”。他决定离开，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设计学系攻读博士学位，选择的研究方向是晚清的设计与设计文化，有意与当代艺术的现场拉开距离。

三年后，博士毕业的王晓松进入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做博物馆展示设计研究，同时在当代艺术领域继续策展实践工作。他和冯博一、刘钢的“铁三角”组合，共同策划了两届“乌镇国际当代艺术邀请展”、 2019杭州的纤维艺术三年展，以及2020年和美术馆的开馆大展。这外界看来漂亮的履历，之于王晓松而言，则是落实到各种具体细节：如何链接艺术家资源？如何在古镇旅游区中选址陈列作品？如何把钱花在刀刃上？等等。

2021-2023年间，王晓松出任上海宝龙美术馆任执行馆长。在这段发生在特殊时期的短暂而低调的工作期间，王晓松试图从美术馆形象、基础架构、城市关系等方面整合现有资源，最大限度发挥团队、地理优势在美术馆的学术考量与经营诉求之间找平衡点，为美术馆设计了基于现代城市问题的青年项目、抽象艺术家项目以及从前期国际合作背景进行的亚洲艺术群体项目规划等。

2022年12月30日，苏州当代美术馆项目开工建设；2023年11月，王晓松受聘担任执行馆长筹建美术馆，也是他从业以来服务的第三座美术馆。从国家馆到民营馆、国企馆，也是从“体制”到“江湖”，王晓松见证过美术馆发展的黄金期，也深谙这个行业存在的痛点。

苏州当代美术馆能否提供公立美术馆的另一种样本？能如何深度链接城市和艺术的关系？

开年之际，我们与他进行了一场深度对谈。

美术馆最终服务的不是艺术家，

而是在地民众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你上任之后，做了哪些重要的工作？

王晓松（以下简写为王）：美术馆的工作没有轻重与否，都是一环套一环的，对筹建工作来说更是如此。当然也不是一个人的工作，我们在组建团队的同时，做规章制度建设，同时也要看工地从运营的角度出发介入场馆建设。

Hi：去年4月，苏州当代美术馆发起了“空间生产力”项目。未见其馆，先闻其声，为什么有这样的做法？

王：我们美术馆团队目前有26个人，现阶段团队大部分人都没有美术馆的工作也没有一起共事的经验，所以我们所有人都要从最基层的工作做起。我熟悉美术馆工作的全流程，我就会和同事一起参与到每一个环节中，从项目选品到落地实施再到推文编辑审校，现在的项目先行本质是为了锻炼团队，把生手练成行家里手。

放眼我们国内的美术馆，好的实在少得可怜，有些直接交给第三方做，一种办法就是去“买”展览，简单粗暴。但我觉得美术馆最重要的是要做知识生产，文化艺术行业没太多固定的标准，鱼龙混杂，团队就要通个实战建立自己的标准。美术馆的工作是存在滤镜的，很多人觉得在美术馆很舒坦，喝咖啡看风景赏名画。但他不知道美术馆其实非常辛苦，所有的工作都是靠大量的一点一滴做起来的，享受服务和提供服务是完全不同的，美术馆恰恰是服务提供方，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对每一个有理想的人来说都会有获。当然，我们的员工待遇在行业内也处于一个尊重人的水准。

另一个原因在于，开馆后洽谈未来的展览项目的时候，苏州当代美术馆如何能说服艺术家和我们合作？这些前期的项目，也是希望向业界展现美术馆的调性、态度和方向。

Hi：做这类项目有没有以往的经验或者外部经验可供借鉴？

王：我注意到M+在开馆前做过零星的项目，但是从美术馆整体运营的角度来看，没见到其他案例。除了包括艺术家合作、驻留、展览等在内的“空间生产力”项目，我们还有学术讲座、工作坊以及相应的媒体矩阵搭建、出版、推广等，美术馆日后所可能遇到的工作我们前期都做了，大家在接手之后就不会胆怯，美术馆的形象也会比较清晰。

Hi：难度在哪？

王：从零开始的事，每一点都很难。幸运的是外有业界友人鼎力支持，从宋冬老师第一个项目开始，所有实施的项目都很顺利；内有主管部门认可和团队配合，每份力量都必不可少。

Hi：“空间生产力”项目的工作坊及活动招募的受众是谁？

王：以在当地生活工作的人为主，这是项目特点所决定的。苏州不像北京、上海，当代艺术的受众有那么多，苏州本地尤其是园区的公众，其实受教育程度非常高，但缺乏了解当代艺术的机会，一开始大家都很担心冷场，但实际执行中发现市场潜力还是蛮大的，大家对一个有创造力的思想平台特别期待，它对一座城市居民以及城市的未来发展也非常重要。我经常和同事们说：美术馆做得好或不好，直接受影响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些生活在本地的人和你们的孩子。

我一直觉得，美术馆最终服务的不是艺术家，而是民众尤其是在地民众。如果这些活动对于他们的思维活跃起到很好的作用的话，即便未来他们成为艺术家也没关系，出个马斯克、康德什么的岂不是比出个艺术家更划算？

Hi：能否剧透一点苏州当代美术馆最不同于其它美术馆的地方？

王：糟糕的美术馆都是相同的糟糕，好的美术馆会各有各的底盘。

美术馆的工作是社会性工程

Hi：你是设计学专业出身，这对你的策展理念有何影响？

王：工作方法上有系统性思维和资源整合意识，计划切实可行、目标明确，不凌空蹈虚。

Hi：在美术馆行业从业近20年，这个行业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在这个行业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王：我会一直在艺术的现场，直接感受到现场的情况。这和在学院里、书斋里做研究有着质的不同。

Hi：你觉得现在中国的美术馆行业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王：每个馆都有自己需要面临的问题。现在大环境比较凌乱，无论艺术还是社会环境都比较紧绷着，美术馆很容易变成出气筒，艺术是最需要放松的。

还有一个客观原因，我们对于当代通史教育是缺失的，有人“看不懂”作品、读不懂小说、理解不了电影、听不懂音乐，就会把责任推到机构身上，很莫名其妙但又无法讨论，这是最荒诞的事。如果大家今天去美术馆看委拉斯凯兹的作品，不会觉得看不懂；但如果要做毕加索，很多人也未必能“看懂”。现在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假双年展，作品并不好，但是也吸引了很多人打卡，因为大家无法判断或者从没想过去做判断。

这就我们前期要大量的要做的工作，并不是要跟大家说当代艺术是什么，而是向公众展示整个世界当代文化思维是什么样的。

Hi：那么苏州当代美术馆对此有好的解决办法吗？

王：一个社会现实是，虽然我们生活在现代，但是并没有建构现代主义的思想体系缺乏相应的知识储备，而新的问题往往要经过很长时间、很多综合性工作才能慢慢意识到，而美术馆的工作本身就是一个现当代意义上的社会性工程。虽然我知道这种事急不来，我每天也会提醒自己别着急慢慢来，但是一旦进入工作场景就不由自主地往前赶，过去的经验告诉我抓不住每一个当下就没有未来。

苏州当代美术馆所处的园区是苏州最国际化的工业园区，所以美术馆考虑的一定是未来的、前沿的、引领的事情，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希望美术馆能和这个城市的未来而不是过去一起成长。

Hi：未来苏州当代美术馆的计划和目标是什么？

王：运营美术馆，并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操作方式，一定是根据具体环境去调整，但共同点是要把做美术馆的理想主义坚持到底。

“不能把阵地拱手让给坏人”

Hi：有不满意/挫败感的策展经历吗？策展工作中的满足感又来自于哪里？

王：我自认为在工作中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只要认真就不会太差。策展工作恐怕说不上满足，就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消耗，对个人的诱惑是有机会把一些想法转变为切实的现场。

Hi：你认为一个优秀的策展人需要具备哪些能力？

王：有好的眼光、有认真的态度和高度的忍耐力。我们看到很多展览花钱不少，但做得不好，有些没什么预算的也不见得差。经费当然非常重要，但投入和产出并不一定成正比，关键还是人。就像我做的“全球华人艺术展”，核心工作全是我的个体劳动：访谈、看资料、写文章等等……但无论做美术馆还是做展览，有钱有有钱的做法，没钱就有没钱的思路。但是越没钱，对团队的策展和艺术家的创意要求就越高，越要发挥个人的聪明才智。

Hi：这个行业里影响你最深的人是谁？

王：我做第一个项目是受导师杭间先生给我们讲张承志《荒芜英雄路》的启发，学术不是象牙塔，一定是和具体的生活关联在一起的。美术馆又必须要有使命感，我在杭间先生、冯博一老师他们这些人身上特别能感受到，这些会推着我们向前走。但人又都是宿命的，如果不是遇到他们、没有这些机会我就会走不同的路。

Hi：你在策展中最关注的问题是什么？

王：人的问题。

Hi：你选择合作艺术家的标准是什么？

王：三观一致、有理想，并且大家能一起真正做事，只要在这个前提下，什么都好解决。一个人可以改变很多，大家一起努力就把生态变得更好，多坚持一点，可能事情就会变得好一点，“不能把阵地拱手让给坏人”。

Hi：策展人、艺术评论人、馆长……你拥有多重身份，你最享受哪个身份？

王：我个人觉得还是写作最好，这件事可以不受外界影响，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看似掌控的只是一个很小的范围，但其实可以有无限可能。策划展览和做美术馆都要平衡各种关系，协调各种资源；写作则可以忽略成本，有纸笔就行了，十块钱以内就可以解决。

Hi：对刚刚过去的2024年有何观察？国内的艺术圈呈现出怎样的趋势？

王：没仔细看，每天一堆事，自己都忙得兵荒马乱。

Hi：你觉得2025年会变好还是变差？

王：内事不决问deepseek，外事不决问ChatG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