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鹏奕 光,沾在底片上的就再无法抹煞
《止相之时 No.1》
《幽暗之爱 24H23'17''》
采访那天,北京艳阳高照,气温飙升。在798采访之后,我搭蒋鹏奕的顺风车同去草场地。刚要爬上那辆吉普,他说:“等等,我有个方法把车里的温度降下来。”然后开了驾驶座的车窗,关闭副驾驶座车窗,反复“砰”“砰”“砰”大力开关几次副驾车门。我觉得,这个“砰”“砰”“砰”的声音,配上“幽暗之爱”系列萤火虫爬行的镜头,应该挺有感觉的。
北京朝外SOHO拍摄的“发光体”系列作品之一
起初,“万物归尘”
在蒋鹏奕早期的作品中,我们常常能看到他从事建筑摄影师工作的影响。从“万物归尘”系列到“发光体”系列,他将象征工业技术与经济发展的楼宇与城市废墟重叠,无人的场景显得荒凉压抑。大学毕业后,他在北京工作,后来公司效益不好,大批裁员,只留下他一个摄影师,不需坐班工资减半,一下子多出来大把时间。蒋鹏奕开始拿自己在工作中积累的素材做些自己想做的东西,第一个出来的系列便是“万物归尘”。2006年,他的作品出现在宋庄举行的“新民间运动——‘公共生活的重建’当代艺术大展”中;2007年入选连州摄影节;2008年,他的第一次个展巴黎·北京画廊举行。
“那时候也没想着最后做成一个作品。”聊起最初的创作,蒋鹏奕坦言。他从来没学过摄影。小时候,他妈妈一个做医生的朋友是摄影爱好者,带着一架海鸥相机到他家做客时,他常摆弄着人家的机器,觉得挺好玩的。上初中时,学校找会摄影的学生拍摄活动纪念照,他凭着小时候把玩相机的经验,自告奋勇把这个任务接了下来,拿着胶片机也不管光圈快门速度,只管按快门,拍出的照片效果竟然还不错。拍得多了,总结之前的失误,加上旁人指导,蒋鹏奕就这么一直拍了下来。
“曾经是某人的物品”系列《可携带的女人》
拓展“反摄影实践”
在香格纳画廊蒋鹏奕的最新个展上,我们看到他从去年开始研究的“幽暗之爱”“亲密”和“止相之时”三个系列。从视觉效果本身而言,新作摒弃了可辨识的事物形象,从这个角度而言与之前“不被注册的城市”“万物归尘”“曾经是某人的物品”等各个系列似乎都有泾渭分明的区别。说实话,若不好好读读作品阐述,了解蒋鹏奕如何让萤火虫在涂了感光乳剂的胶片上爬行,如何使胶片与吸光放光的荧光纸接触得到绚丽的色彩,仅仅盯着这些炫目的图像看,很难体会到他对于时间、生命流逝、人际关系以及摄影成像方式的探究。
顾铮将他的这几组作品与二十世纪初曼·雷和莫霍利-纳吉共同创立的“物影摄影法(Rayogram/Photogram)”相比较,认为他们都在尝试不依靠相机生成影像的“反摄影实践”,但蒋鹏奕“有意识地将时间充分延长为一个作用因素”,因此是对前人发明基础上的拓展。蒋鹏奕试图通过不断的测试和记录,不使用相机的情况下试图控制图像和色彩的呈现,并试图将其标准化。他认为这种做法并非是讨论摄影技术,“就是把底片拿出来,放上荧光纸,记录放多长时间。我这么说,你觉得有技术含量吗?”若从现行摄影术角度看来,这种试验的确不过多涉及复杂的技术;但从拓展感光成像的角度而言,又的确是对手法的雕琢的揣摩。
《幽暗之爱 1H45'16''》
图像的影响力
当谈起图像的魅力,蒋鹏奕马上举出两件对他影响至深的摄影作品:安德里斯·塞拉诺(Andres Serrano)的《尿浸基督》,和Paola Pivi著名的驴子站在小舟上的黑白照片。在蒋鹏奕看来,安德里亚斯·塞拉诺用图像的方式打破禁忌,Paola Pivi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吸引力,“把我一下震到。你会想去解释这张照片,但确实没办法解释。”因此,图像不会对每个人都有效。只有观众去针对一个图像思考时,它才会产生影响。
顾铮曾经撰文评价蒋鹏奕“对于现代城市深怀恐惧,对于现代生活心存悲观”。蒋鹏奕出生在湖南,后来搬到北京。他告诉我,天气好的时候,他爬上香山,从山顶俯瞰北京,就觉得心里难受。在山下时,北京街道宽广,高楼林立,如此巨大,包含一切善恶美丑,裹挟每个人的喜乐悲苦;然而,站在山上,才发现裹挟自己的巨大的北京,变成那么小小一块。为了还原这种感觉,他创作了“万物归尘”系列。
“本来我在生活方面也不算要求很高的那一种,还能坚持下来。”蒋鹏奕说起创作初期乃至2008年经济危机期间,“要是靠别的工作会很累。艺术是我喜欢的东西,还能赚到钱,还能有人喜欢有人收藏,那我觉得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亲密 No.6》
Hi艺术=Hi 蒋鹏奕=蒋
摒弃相机,探讨时间的作用
Hi:在你的创作中,主题的跨度很大。在这么多样的主题中,有什么是你这些年来反复去思考和探讨的东西?你创作是为了什么?
蒋:为了自己。我希望慢慢走下来,看在摄影方面我还能做些什么,后来慢慢有了所谓责任和理想的想法。我希望用摄影确定遇到每一件事的反应或者感觉,看自己是怎么处理的,和自己的变化。说大一点,就是时间能对我有什么变化。
Hi:这次展览的新的系列,也是探讨时间的作用吗?为什么想做这几个系列?
蒋: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在不用相机的情况下做出图像,能不能控制形状和颜色的呈现,能不能在很微观的情况下做出很漂亮,还能在持续控制下越来越完善的图像。我希望用图像做出不属于我们认为的那种“摄影”的“摄影”。我们可以把叫做“摄影”的东西扩大一点点。
Hi:接下去的创作有什么计划?
蒋:有,不过只是一个大的感觉。到底怎么做,用不用相机,还不知道。之前拍萤火虫那个系列,一开始想用摄像机拍;用不了,又改在相纸上做;发现在相纸上也很难呈现,变成直接在底片上做。最初只是一个感觉,最后作品成型之后,可能变化会很大,中间会遇到各种问题。
《亲密 No.2》
具象的严酷
Hi:我们看你的作品,能够看到从具象到抽象的过程。比如一开始可以看到城市、建筑、物品,但在这两年的作品中只有光影的形状。你认可这个说法吗?
蒋:表面上可以。我们在交流的时候,这么说的话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是,实际上我不认可自己现在做的是抽象,抽象和具象有什么区别,我也搞不清楚。你说原来的作品比较具象,因为它们表现有形的东西,而这几组作品显得没有形象。其实,反而现在的作品是最有型的,比原来那些具体的东西更加有形。比如“幽暗之爱”系列,不能认为只有拍摄萤火虫的外形才是具象。这组作品像心电图一样,用底片记录下萤火虫的整个爬行轨迹。我觉得这是很具象很具象的,它们的每一步、每一个脚印都在上面,从图像上我们能看到它们的翅膀,它们的肚子,它们的四个脚印怎么爬。我觉得这个很难断言是具象还是抽象。
Hi:看你的作品,我个人感觉这两年的东西比从前显得更温情一些,我们从“幽暗之爱”“亲密”这几个题目就能看出来。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蒋:我没觉得更加温和。之前的照片,从视觉上更加宏大、壮阔,但现在的图片,可以说更加严酷。这些萤火虫是我从淘宝买的,装在塑料瓶里空运过来,只能活三天。你看那些萤火虫在底片上一天一天地爬,到最后一天没有力气再爬,就死在底片上,那个时候很难受,很残忍,尽管洗出来的照片看起来很抽象,很漂亮。做完萤火虫的系列之后,开始做“亲密”这个系列。我感觉到人和人之间,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存在相互影响,这个相互影响是看不见的。但是,发光的东西,一沾在底片上就改变不了。人和人之间也是这样,一旦伤害到一个人,对一个人产生影响,这是抹不去的,可能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淡下去。底片也是,会因为时间的关系慢慢淡下去。我觉得这是很直观,很悲伤的一件事。这也是这组图片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