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昌 春天来了
采访前,我两次去往白盒子艺术馆,何云昌个展“尘缘”已正式对外一周。3月21日的现场作品“春天”,在人们道听途说的言语中发酵,“传说”的浓烈里少了份真正的理解和厚重。而我确信自己读到了作品的语言,才有勇气联系了他。何云昌在电话那边咳嗽不止,声音疲惫无力。期间,他问了我两次为什么要给他做人物的专题?虽然我的“冠冕堂皇”获得了最终的采访资格,但起初的“自信”已然全无。
敲打在5.2平方米
1994年的中国,雷厉风行的正是国企的改革。何云昌与朋友在那年一起做了《破产的计划》,这是他第一次触及“行为艺术”。现场在一个画展的开幕式上,他们从高处撒下七箱已报废的债券,高喊着“破产,破产”。之后,保安前来擒人,但他们逃得也快,终相安无事,成一段趣闻。
在《破产的计划》里面,何云昌嗅到不同于其他艺术媒介的气味,这让他着迷。于是,当“行为”成了 “形式”,清楚它“是什么”和“怎么做”,才有了从1994年至今的20年。那时,何云昌在昆明的工作室只有5.2平方米,他用了四年的时间敲打着“行为艺术”之于自己的原则与内核。当时,吃不上饭是常有的事儿,朋友提出3000元月薪的盛情也被他拒绝了。简单潦倒的生活是一种选择,赢得自我生长的时间和土壤才是重要的。
“行为”不是表演,它不同于魔术、芭蕾、音乐、戏剧——这些可以围绕着一种形式美或语言系统来传达的媒介,“行为”没有这些法则,无章可循。但是“行为”的实施又依附于“表演”这种形式。在开满花儿的院子里,何云昌细声缓慢地下了定义:“行为艺术,就是艺术家在特定的时间段内,身体和内心在过程里的基本反应。”至此,我开始进入何云昌的“行为艺术”的内部。
肉体、材料和灰烬
《一米民主》,医生在何云昌身体右侧的胸部到大腿外部,开了一道一米长的伤口,其深度险些触及神经和骨头。在何云昌的计划里,这一刀是必须要开的。但实施手术之前,还有一场不记名的投票,以决定这个手术是否能够进行。期间,为了说服那些拒绝投票或投反对票的人,何云昌用了各种方法:暴力威胁,语言恐吓,甚至是糖衣炮弹,或甜言蜜语。最终,他们以“民主”的形式达成了这个没有余地的伤害。
“伤害”,是观者角度的描述,对何云昌来说,这只是出于作品需要的一个动作,承受“伤害”的肉体,转变为材料的一部分。更甚的“伤害”,是2008年做的《一根肋骨》,何云昌以手术的方式取出了自己身体左侧第八根肋骨,作品的强度之大令人咋舌。
当然,还有一些“伤害”是不可见的,比如2005年在美国布法罗奥本美术馆实施的《将军令》。何云昌回忆,由于临时改为室外作业,寒冷的天气让身体抖得厉害,水泥与皮肤完全接触的时候,身体的抖动与泥沙形成摩擦,身上被划下上千道伤口,至今还有一些白色小点留于皮肤。何云昌坦诚,为了呈现自己的想法,强化作品的厚重感和力量感,身体的运用是必要的,不能回避,所谓的“伤害”其实并不存在。但无论是在身上实施手术,还是与水泥等材料的身体接触,作品实施前并没有试验的阶段,紧张带来的内伤是后续的反应。所以,做完《春天》的现场后,何云昌又陷入极度的疲劳中,约采访时,他所流露的无力正是这个阶段的体现。
这个层面的描述,抹平了观众应有的生理反应。何云昌说,“行为”的实施仅占了作品构成的50%。其现实状况是,即便仅从图片和影像资料观看作品,观者的心理和生理反应依旧激烈,这样的发酵,正是作品得以完成的剩下的50%。
当然,作品的终点不会停留在感受的层面。何云昌对身体如此这般的使用,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他强调“我”与身体的关系时,也折射着他人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人,对自己总是好的,对他人却未必吧。灰烬,是肉身最终的归宿,他看到了“无”的那天,所以在“有”的现在,如何使用就都不为过了。
展览《尘缘》的现场,还留着作品《春天》的道具,不锈钢的背景墙反射着人影。这件作品的构成复杂,也相对隐晦。何云昌以手术取血的方式做了开场,十位裸体模特坐在高矮不一的台子上传递着纸牌。而后,他用鲜血染红了姑娘们的指甲,行礼以示结束。
“行为”的荒诞,正是设置的一部分。取血,七个部位,16刀。直视剧烈的痛感,我们不得不问:为何如此?但“放血”——这种具有治疗效果的古老方式,又有着自身的道理与法则。十位模特传递着手中的扑克,构成了作品的背景,当何云昌的鲜血染红了他们的指甲时,具体行为的荒诞转向了整个作品。所有的要素构成了一个完成的环境,演绎了身处其中的我们。
何云昌说,在一个很荒诞的环境里,人做什么都不荒诞。但结论如此肯定时,我们又不得不问,到底是环境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呢?
当人们开始自省与发问,春天便也要来了吧。
Hi:当时为什么选择做“行为”?
何:年轻时有许多想法,但最基本的考虑是,我不能被限制在某种形式当中。所以,我每年开一批新画,画到有些成熟感的时候就扔掉,绞尽脑汁地去画另一批东西。而“行为艺术”很吸引我,1994年做了第一件作品《破产的计划》,至今就20年了。
Hi:那个时候的境遇是怎样的?
何:作品的想法,大多还是出于自己的一些感慨。一个艺术家早年养成的秉性和品质,能够成为一面镜子折射出这个社会和时代的基本因素。我大学毕业就被分去矿山教书,一年后就离开了单位。那是一个社会改革时期,我没有工作,家庭背景普通,我就是社会里最底层的人,对许多现实的状况感触很多。做作品的时候,有意无意就会有现实的倾向性。当时,我经常吃不上饭,只是在很小的工作室里安静地待着,其实我在磨刀呢。现在,我碰到有才华的年轻人,会告诉他千万别为两个臭钱去下彩棋。我没听说过谁做艺术一开始就很顺利,但艺术还是能够创造奇迹的。
Hi:所以当时你以艺术家自居的时候,便坚守了自己认为对的原则?
何:这只是一个笑话,但维系了很多年。
Hi:但你做了20多年,它或许就不是一个笑话了。
何:不,不是的。这只是一个说法而已。我早年对“行为艺术”考量得很多,它在中国的受众度很低。正是因为主流社会对它的宽容度低,才让它有了对社会问题带有挑衅的、需要坚守的立场。“行为艺术”很容易和我们的法规与伦理道德产生对立面,它们缺少一致性。而我们做艺术,还是在用艺术的形式去呈现自己的立场和想法,当然,艺术形式没有高下之分,它有所承载、传达跟表述。伟大的艺术家,拥有炉火纯青的技艺的同时,也表达着他的立场,人生价值和操守,这使得他们能够在历史中独步天下。而艺术家的坚守,在于他以艺术的形式呈现了多少?如此这般,他才就不会受到成规陋习的约束。所以,艺术家在早年要修身养性,纯净的心,折射出来的东西才能是澄澈的。
Hi:现在还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吗?
何:我做艺术的时候很干净的,但我也要面对生活,我只有做艺术的时候才能超越我自己。年轻时候的沾沾自喜和自恋情怀,在慢慢地淡化。我现在已经不会特别迫切地要去做一个作品了。我就安静地待在那儿,有东西触动了我,然后找到恰当的手法去实施就行了。
Hi:所以方案也只是想法的一部分。
何:是的,方案只是为了说服别人的一种托词。“行为”有它自身再构成的可能性,有自身的机缘在里面。我要去实施一个作品,会给合作方一个说法,这只是表层的说辞。
Hi: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行为艺术”的语言有清晰的认识,然后去规范它的?
何:我很敏感,在第一次做作品的时候,就了解到这种方式的感染力。但后来就觉得那个作品做得很差,我生活可以简单潦倒,但会辛苦攒下钱去做作品,这无关别人的评价。对我来说作品有问题是非常郁闷的事情。于是我就在工作室里“捯饬”,我当时拥有最多的就是时间。我对外公布的第一件作品是1998年的,在那之前我就清楚,行为不是表演。但最早的行为艺术家,也是偏表演的。而我很排斥表演,但是实施的过程还是在做呈现,它要依附于这个形式。行为艺术,就是艺术家在特定时间段内,他的身体和心理在过程里的基本反应。在我整整20年的创作中,没有一件作品是重复过两次的。我不是乞丐,不是在广场上应和别人,扭动身体的人。在实施“行为艺术”中,有一种手法,就是通过大量的重复,慢慢地构成一件作品的体量,以呈现最初的设想,但那个设想大家可能未必觉察得到。所以我会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把它做得很强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