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崔灿灿:得干!拼命地干!
9月5日,一份“重要通知”在朋友圈扩散开来。
这份通知被贴在布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上,地点在皮村—北京外来务工人员聚集的城乡结合部。
拍摄那天,北京晴朗,天空湛蓝。
通知内容是:“宋冬的个展‘13个房子’,拖到终于可以开幕了。”
末尾,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展览时间还有调整,乐松美术馆丁泽华和策展人崔灿灿另行通知”。
我们暂且脱去惯性的壳。

抬着布展用的梯子走过绿草地
成熟经验的失效
多变、未知,是“13个房子”最确定的部分。
不断推翻我们所认为的确定性地带,是宋冬的强项。他常说放弃执着,却比谁都执着于“遇到问题解决问题”。
就连身经百战、深谙展览工序的策展人崔灿灿也“妥协”了:“少干,无为,听艺术家的,某些时候我们要学会让渡权利。”在磨合了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不自觉地反复和过去的策展经验对照,无论是写作,还是策展方法。最终,那些所谓的成熟经验还是失效了。于是,有了这次全新的反展览程序的策展实践,也有了13段铺满“客厅”墙面的弹幕式前言。
崔灿灿找回了工作中久违的兴奋感。

从推开那扇金色的栅栏门开始,观众反客为主,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逛、可以坐、可以交谈。那里有宋冬惯用的数字、矛盾的语汇、谐音梗、色彩学……当然,还有超越视觉记忆的作品。

13道门,13个看馆员,13个运动员,58个年份,宋冬的身高、观众的体重……“有和无” “无忌和禁忌”“是我不是我”“明室和暗室”“真与假”“相信还是不相信”……“抢手赛”“站住证”……金色、蓝色……
唯有省略号,才能囊括13个房子里隐藏的无数细节。
崔灿灿总结得精准:“宋冬不是被理论指导的艺术家。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有生活观的艺术家。他总能带出来一点泥,带出来一点现实,带出来一点他的体温。”
我问宋冬和崔灿灿:如果要提取一个展览的关键词,会是什么?
希望。
希望,也是“13个房子”的潜台词。
12是一轮,13是超越轮回,一个新的开始。

艺术宋冬和崔灿灿在松美术馆外
(摄影:董林)
专门解决疑难杂症的
高难度工具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你给各种类型、各个年龄段的艺术家都策划过展览,为什么主动提出给宋冬策划展览?
崔灿灿(以下简写为崔):对策展人来说,要有一个工具箱,工具箱里有些是高难度问题,有些是正常问题,有些是友情问题和商业问题。那么宋老师属于我工具箱里的高难度工具,是专门解决疑难杂症的。
为什么我们要选策展人?因为策展人有处理问题的经验,他可以制定整个展览的落地与实现。但我们在跟艺术家合作的时候要有一个意识,就是如何去打破经验?策展人是否需要再学习?我做了16年展览之后,似乎建立了一套有效的经验,但有效的经验肯定也是特别顽固的经验,所以我一直也想做一个更好的策展人,做一个更好的人。但你自我的主体是很难打破经验的,你必须要跟另外一个事物产生关系,来推进这个学习与反思的过程。
对松美术馆和策展人来说,我们都希望今年能做宋老师独一无二的展览,既是展览类型上的独一无二,又是工作量、体量和结构上的“独一无二”。所以我们跟宋老师说,希望今年在北京不要有别的个展。这的确是“贪心”的,我们对一个艺术家的喜好,某些方面包含在欲望中试图对一个艺术家的占有,这是很真挚的逻辑。

Hi:13是怎么来的?
宋(以下简写为宋):一年多前,灿灿跟我说想在松美术馆给我策划一个展览。他介绍的时候,提到松美术馆有一个院子,里边有13个展厅,我正好对“13”情有独钟。
崔:第一次通话时,我只是对松美术馆进行了图纸数据的客观描述。“13个房子”的概念被宋老师提出来的时候,即意味着他新的创作方向,我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针对性的创造。
宋:这恰恰是有意思的地方。从数学角度来讲它是一个普通的自然数,只不过我们被后来得到的一些信息所左右,有很多的心理暗示和文化联想。在中国,13是吉数,不是凶数。咱们有佛家十三宗,侠女十三妹、十三层的文昌塔……在历史上有很多关于这个数字的认知,它是个变数。一轮是12,13是超越轮回的,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在西方有“最后的晚餐”,因为第十三个人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了欺骗、出卖、不信任,一切厄运都开始了。

Hi:数字其实经常出现在宋老师的作品里。
崔:宋老师的很多作品里有12,有很多月份的轮回。对我来说,数字意味着变量,尤其在我过去的展览里。“夜走黑桥”是从一个房子开始;“六环比五环多一环”,“一环”是6环和5环之间的40个村庄;做电动车大赛是60多辆电动车,做“十夜”的时候,我们初步制定了四个章节;后来我还做了“9层塔”。我们经常说单数和双数之间的单数一旦出现,就意味着一个变量。
宋:松美术馆有199棵松树,冥冥之中我觉得缺一棵树,我总想加一棵树,来一个新的开始。这也是我做这个展览的起点。
没有回头路
Hi:为什么是房子?而不是房间?
宋:用灿灿的说法是“房子”具有文学性,更强调建筑性。房间指的是这一间房,但一个房子里可以有几间房。
崔:有一天我在电影档案馆看了部名叫《鲸鱼马戏团》的影片,这部电影给了我一个启示:到底做我们能做的事情,还是做我们想象的事情?这是两个概念。
为什么我说“13个房子”有文学意味,因为假设有人跟我描述“在一个遥远的河边,有13个房子”。那么这句话就像是一部小说的开篇,意味着一个悬疑的开始,一种构建超现实的可能,它本身的叙述性、丰富性和变量都比“房间”更大。“13个房间”是一个中性描述,它的意味不够丰富,它的可能性是被框定的。

一楼和地下一层两个房子互为镜像
Hi:13个房子之间的逻辑是什么?
宋:它们并不是简单的线性联系,但又是按一条规定的线路去走的,就像人生只有一件事儿是我们不会改变的,就是死亡。我们生下来叫“向死而生”。只要你生下来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所以这次展览也是没有回头路的。
宋老师的很多作品有矛盾关系,策展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矛盾关系理成一条线、一个轴,把我们所认为的艺术家全部最精彩的东西装进3个柜子,6个盒子。但我觉得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他最精彩的部分可能是他的杂念,是那些无法被装入盒子,无法被装入柜子的东西,是那些作品和作品之间的相互抵冲。
回过头来说,我们为什么要做新的展览?做新的不是为了追求“新”这件事儿,是为了得到一个对过去的清醒的认识。
Hi:宋老师可挖掘的创作线索相当多,为什么是这13个,而不是另外13个?
崔:我们其实是先确定了几个点。第一个点,我们希望这个展览不是回顾展;第二,我们又希望它带有一定的时代回溯性质。
宋老师有两把尺子,一把尺子是时代,一把尺子是个人。我们由这两条线确认了4、5个点,当这4、5个点确认了之后,开始围绕它们拉远趋近,寻找这些点的周边,点和点的呼应与交错。于是我们设置了几个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2000年这样一个大主线。比如80年代我们选了大学宿舍,90年代选了消费主义的商店。到了2000年之后,出现了糖果屋,一个巨大的商业浪潮诱惑,一个游戏时代的开始。直到宋老师50岁,知天命还是不知天命?我们又回到了个人对时代的反应,是接受塑造,还是反塑造?
当展览的中心展厅“是我不是我”提出的时候,它不是一个孤立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于是出现了下一个房间的作品:“相信还是不相信”。但,如今的自媒体信息没有改变自我的认知吗?于是出现了“黑屏”的房间。而在前面讨论了那么多具体的问题,突然抽空一下,就有了一个“天井”。在问题之外还有一个天空,又产生了一个串一个的往外接连,这又仿佛是不可及的天命,很多思考在自然里很渺小。
就像下棋一样,你不能预设第五十六步怎么走吧?这个展览作品的推进也是偶发式的。
宋:要走一步才到下一步。

艺术是生活的一场意外
Hi:宋老师说自己是一个“艺术工作者”,真正的“无界”的践行者,你如何去梳理他三十多年的创作线索?
崔:这个展览里面,我不能说30岁、40岁、50岁的宋老师哪一个是他最美好的时刻。但是你会发现在不同时期,他不断地在把自己的过去,作为一个材料。很多艺术家特别珍视自己的过去,那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东西。宋老师会把他过去的一件大家看着很成熟的作品,作为二次创作的材料,再次去提问。
做宋老师这个展览我有一个特别深的感触,它回到了我对艺术最初的理解。艺术就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万花筒,艺术不是为了给你答案。它不断地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一个例外状态,艺术是生活的一场意外,它让你知道这一切的杂念也好,剩余物也罢,都是平等的。宋老师有立场吗?有,是平民的立场。
另外,在宋老师的作品里面,你能看到非常多的“事件性艺术”,比如我们这次展览预热时的“抢手赛”。但“事件性艺术”提供的不是一个确定性的事,而是一种开放关系,去关注激起的浪花,而不是抛进水里的石头。艺术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它不是让我们仅仅去关注一个群体,而是将现实作为一种抽象的能力,这也是宋老师过去一直强调的“抽象现实主义”。
Hi:宋老师本身就很擅长处理作品和空间的关系,那么这次策展人从什么特别的角度介入?
崔:我们经常把策展人的工作,理解为一个进入的工作——进入艺术家的语境,进入艺术家的状态,从而进行公共价值的翻译。但其实我所有的实验项目的逻辑都非常简单:就是少干,无为,听艺术家的。某些时候我们要学会让渡权利。如果不去让渡权利,策展人会把差异性彻底变成一个自己的标准。
Hi:第二步是什么?
崔:第二步就是去倾听。倾听他的每一个想法,等待他的变化。所以我在文章里面写到“不变卦的艺术家不是好艺术家”。合作意味着两方的反复、磨合、协商,它不是单方意志。起名字,写文章,然后去追认一件事情,这是大多数策展人的工作。但我觉得策展人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参与。从概念的讨论,到方法的讨论,到实现的讨论,每一个讨论对策展工作来说,都是在激活策展本身的工作属性。过去大家对策展人的认知是“一个解释工作”,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工作,但是策展人本身也是一个创造性的工作。
不让犯错才是错误
Hi:这个展览激发出了哪些不同于以往的工作方法?
宋:把这个展览当成一张画或许更容易理解。画家画一张画,虽然有草图,但需要他一笔一笔去完成。有些甚至在画到一半的时候,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比如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刚开始画了一群带有他已形成的某种风格的少女,但他中间去看了个非洲的展览,回来后就把右侧没完成的俩人给画成了变形的模样。他按部就班地画完,就不会有今天的这张名作。这个展览也是如此,所以到现在还有作品是不确定的。我要来这里住两三天,在现场去做,再去不断地改变。
崔:我原来认为策展是一个立场工作和价值赋予的工作,现在我觉得不是。策展更多是一种语言性的创新,它在我们今天是被忽视的。思想纷争我们从来不缺,我们能看到各种价值观,各种人群各种立场在这个系统里面。但我们缺乏的是一种策展语言性的、细节性的创造力,我觉得这可能是策展人最重要的一个工作。而这个工作不是由“想”来完成的,就像你写一篇5000字文章,起初脑海里只有几百个字,但在写的过程中你开始了实际的下笔、思辨、卡壳、涂改,你既在乎细节性的“字眼”,例如展览中海报、门票、推送的版式与创意;又在乎大的段落之间的开放起合,就像13个房子之间可能产生的无数种关系。即便你最后定了稿,你过一段时间还可以无限的修改,还可以说,当时要是再多想想,这样做就好了。

Hi:适应这种多变的方式吗?
崔:说实话,一开始挺累的,因为不断地在变。前几天我在写策展文章的时候突然夸张的说“顿悟”了。一个艺术家的多变,恰恰是这个事情最有趣的地方,你在迷局中嗨了。
人和人工智能有什么区别?人工智能是设定好的程序,它要用最省力的方式达到“对”。但人有bug,人有忧伤,有奇怪的杂念。人的尊严恰恰在于有犹豫、徘徊、矛盾、不确定性、临时起意的更改。这是人性身上的光辉,这是艺术创作最宝贵的。想到这一点我就突然释然了。我可以把策展这件事儿当作生活中火花激励的一份快乐,它让我从一个系统里面抽身而出,你又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充满杂质和沾了泥点的人。省事儿意味着你的思维被终止了,反展览程序是一个挺好的事,它指向策展人最重要的东西,对策展这件事本身的创造。这种创造相比哲学家、艺术史学者的论文体式的盖棺定论,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安身立命的。
宋:AI一直在做对的事儿,它在趋近于完美,会不断地修正自己的bug。但人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特点就是犯错,因为不能做到精准。现在这个潘多拉盒子被碳基生命打开了,我自己是相对悲观的。我们已经看到它的末日了,但是我又不服。不服怎么做?“犯错”本身是可以产生很多创造力的,我坚信这一点。犯错不是错误,不让犯错才是错误。
Hi:这次策展前言的写作也是一个全新的尝试?
崔:这篇文章全部都是在手机上写的,也是我第一次尝试。我一旦面对电脑,就想一本正经地把每一个字敲出来。但是当你用手机写的时候,就把文字当作弹幕,屏幕小了看不见全局,反而是好事。这也是我第一次写过程,而不是写结论。过去,我总是笃信:再后现代的逻辑,也要用现代的手法把它说出来,才能更容易被观众潜在的二元对立的逻辑所理解。写着写着我突然发现,我原来的文章是把那些枝枝杈杈全部修掉,而这篇文章里我保留了非常多的废话。这样的写作方式,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挺大的挑战。回过头来说,在宋老师这个展览上,我找回了许多以前工作的兴奋感。
Hi:宋老师身上有一种改变的魔力。
宋:大家都处在激情的状态,这个特别难得。这次展览里还有一个“站住证”,拿着这个“小本本儿”可以去每个展厅盖戳,我们希望大家能多停留。这个想法也是来源于灿灿提到的“暂住证”。看上去都是小的细节,但我觉得都是火花。我希望这个展览像块磁铁,把大家的才华都吸附在这个上头。
崔:宋老师像一个透明体,他能吸附各种反光。“站住证”的想法来源于我以前的经验。我一年做了那么多展览,最多存在三个月的展期。我在不同展厅里面“暂住过”。宋老师的13个房子给我的启发是:每进入一个房间,你就是暂时在里面呆一会。
希望
Hi:最近几年的展览和项目都很密集,如何做到不重复自己?
宋:我是个用“无界”理念生活的人,不做白不做,做了也白做,白做也得做。连白做都得做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对我来讲,生活就是艺术,我得生活,艺术也就跟在我身边。是一种活法。

Hi:如果为展览提取一个关键词,会是什么?
宋:希望,是这个展览里非常重要的潜台词。在任何困境下,如果你的希望不灭,心中的那点儿小火苗还亮着,一切皆有可能。
崔:宋老师的作品里有一种希望感。希望感来自于我们对这个世界继续在狭缝之中去做事情的坚韧。我们今天面对的狭缝是什么?是绝对正确。所以美术馆的一个房间假定了正确,另一个房间又推翻了正确。
宋老师有他的诙谐,谐音梗就是他对正确的瓦解。艺术能还原一个人性的过程,能在这个时代能保持欲望,某些方面也是保持希望。因为不保持希望,我们就塌了。不做,我们就变成了一个对世界失语的人,把自己活成一个问题,我也不愿意成为对世界失语的人。对于今天来说还是得干,拼命地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