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晓春 死亡无法战胜艺术
艺术家缪晓春 图片版权所有:阿拉里奥画廊及艺术家
我常常问别人,艺术到底有什么用,但此前从未被哪个人彻底说服过。缪晓春的回答使我第一次豁然开朗。艺术之重,因为它是世上少有的,能够战胜死亡的事物。
2015年新作《死亡胜利》,“遣词造句”中陈列在阿拉里奥画廊一、二两层展厅中 图片版权所有:阿拉里奥画廊及艺术家
“算法绘画”可以根据空间进调整尺寸,图为“遣词造句”展览模拟图 图片版权所有:阿拉里奥画廊及艺术家
艺术家只考虑作品就好了
前两天开“两会”,某社青年女记者用崇拜到令人觉得不妥的语气描绘某帅气中年男演员如何排排坐给她改稿,一时引发各界媒体人讨论被访者要求审稿是否合理。缪晓春的采访是要审稿的,但他只审直接引语,为了改动一些语气词、口语表达以及脱离情境录成文字后容易引起歧义的话语。“你写的内容我不动的,写着你的名字,我干嘛要改?写了我的名字,说‘缪晓春说’的地方我才看。”从前笔者与他打文字交道,他的确只审自己的话,对文章其他部分概不染指,这样泾渭分明的审稿习惯也符合不少国际大媒体的指南。
其实他原来也不要求审稿。有一回接受采访,聊得高兴了,开玩笑说自己做艺术就是为了名和利,结果被写了出来,大家都当正经事来问他:“你为什么说自己做艺术是为了名和利呢?”搞得他哭笑不得。我也玩笑地说:“那这回我写一个:缪晓春说他做艺术不是为了名和利。”他沉吟了下,正色纠正道:“不完全是。”几句玩笑话下来,活脱脱勾勒出一个严谨、认真又十足真性情的形象。
2013年作品《星期天的野餐》 图片版权所有:阿拉里奥画廊及艺术家
其实,单看缪晓春的履历,就能看出他不是那种费心迎合市场的艺术家。他1964年出生在江苏,1988年到1998年主要画油画,九十年代末去德国留学。那会儿中国刚开始出现主要集中在油画雕塑的当代艺术交易,缪晓春却1999年转去做毫无市场可言的摄影。2006年,中国终于开始萌发摄影市场了,但缪晓春已经从2004年就开始转而尝试运用数字媒体,尤其是3D软件创作视频,一直走在市场前头。
“也不能说我比市场提前,我只考虑这种创作是不是会有意思。”面对市场,缪晓春的态度就是听之任之:“市场基本上是个捉摸不透的东西,艺术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作品做到最好。至于能不能实现市场价值,我没有办法,也不想去引导。”那么,作为央美摄影系教授,他的学生们面对油雕市场的兴盛,会不会觉得沮丧?“为什么沮丧?如果会觉得沮丧,说明他们根本没有认清这里面可能获得的乐趣和可能创造出来的价值。”他也不想拿如今各位天价艺术家们早年的艰苦来激励学生:“不要拿这个来引导他们。做艺术,都不是为了这个做的。”
2014年作品《迷离》 图片版权所有:阿拉里奥画廊及艺术家
“算法绘画”——新技术注入传统艺术媒介
最近,在阿拉里奥画廊和白盒子艺术馆先后开幕的个展中,缪晓春集中展示了一系列新的“算法绘画”——在软件中编辑、建模、形成图像后,把画面刻在刻字纸上,最后将刻字纸贴在画布上,由艺术家本人手绘而成,形成这种“唯一的复数”作品。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策展人王春辰撰文评价:“这是一种关于绘画的新的命名,是数字技术以来关于绘画变革的一次进展。”
曾有人介绍缪晓春采用“最先进的多媒体技术”,然而用科技发达程度来评估艺术创作高度显然是比较不对头的一种方法。缪晓春自己说:“我用的技术相对电影制作来说都算不上高科技,这个对我来说也不是很重要。”他举例道,大家几百年来都用油画笔创作,笔这种东西有多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借由这种工具表达出来的东西,“新的媒介也是一样的。”
阿拉里奥画廊缪晓春个展“遣词造句”现场
吾作已成,它爱去哪去哪
对待自己的作品,缪晓春也是听之任之的洒脱态度:“我在我的工作中,面对的电脑和所有东西是我能决定的。一旦把作品做好,出了我的门,它爱去哪里去哪里,爱多少价钱就多少价钱。如果能到很好的地方实现它的价值,那是它的造化;如果它被人扔了,湮没了,被战争毁了或是怎么样,跟我都没有关系。”这一段自白,颇有些奥维德在《变形记》中写的“吾诗已成”的气势。在缪晓春看来,艺术家的作品被人误解是非常正常的,他也不怕别人用和自己不同的方式解读作品。他提到米开朗基罗的壁画,经过几百年烟熏火燎和数次修复,现在我们看到的许多颜色、纹理和细节的处理也许已经和米开朗基罗自己画的完全不同了。艺术家留在身后的作品,已经脱离艺术家本人,成为独立的存在,漂浮在历史长河里。
缪晓春最令人叹服的一点,就是他总能用历史的发展的眼光看待自己做的事情。不是立志名垂青史的螳臂当车,也避免井底之蛙的沾沾自喜。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中或大或小的环节,但哪怕瞬间泯灭的蝴蝶也能振翅演化成飓风。我们踩着前人的肩膀,尝试前进一小步。虽看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仍常存欢喜。
展览“遣词造句”中陈列在阿拉里奥画廊的作品《死亡胜利》
Hi艺术=Hi 缪晓春=缪
艺术媒介的更多可能性
Hi:从2004年你开始运用3D进行新媒体创作,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方向?
缪:3D软件可以建立模型,通过计算让这些模型做出各种各样不同的变化,这就足够让艺术家探索它作为艺术媒介的可能性,因为绘画也是在画布上建立模型。艺术媒介不是固定不变的,可以随着各个时代出现的不同的技术,演化出新的理解。既然我们有了3D技术,我觉得作为艺术家有必要去探索它的可能。
Hi:你出于什么思路开始“算法绘画”的创作?
缪:最近几年除了做录像外,开始慢慢探索用电脑软件来做绘画的可能性。我们一直知道现在做绘画是很难的,找到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绘画是非常困难的。通过这几年用电脑做作品,我发现了一种新的方式,除了画笔、颜料外加上软件和电脑的作用,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绘画当中的新媒体应用”。把刻字纸贴在画布上,一块一块揭掉再画,每个色块的边缘都很硬,色块之间的分界特别明显。
Hi:你近二十来年都在做影像,这次一连展出几个系列的绘画作品,算不算回归绘画?
缪:我觉得不应该用“回归”这个词。3D软件可以产生各种不同结果,图片、录像、三维雕塑,但比如三维雕塑和以前的雕塑是完全不一样的,绘画也是一样。我们不需要用“回归”这个词,而是往前走的概念。比如我现在的绘画,如果说“回归”的话,那我回归了哪一个?印象主义吗?古典主义吗?写实主义吗?浪漫主义吗?绘画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肯定是跟某种风格连在一起,如果是“回归”的话肯定要回归到其中某个概念中去。如果是“回归”,没有新的东西,没有自己的东西,我绝对不会那样做的。
Hi:你刚才提到“算法绘画”的创作方式使色块之间分界明显,这更多是一种技术的革新还是审美的革新?
缪:技术和审美是联结在一起的,技术会带来新的审美体验。比如,印象派画面暗部的颜色不仅是黑色和褐色,还有紫色和蓝色,整个色彩非常鲜丽。这种处理是因为当时的技术可以分析出我们的世界不是单纯褐色黑色的。这就是技术的发展带来的美学变化。技术不单单是技术,它也会产生美学。
展览效果图
看历史长河中的艺术
Hi:从2004年开始用3D软件做作品,至今已经有超过十年了,你对新媒体艺术创作的看法和刚开始有什么不同吗?
缪: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可能。我一开始做第一个项目只是用3D做了一个动画,做了一些静态的图片,之后可能性越来越多。除了挖掘它的可能性,怎么才能利用它做得更好,是另外一个很重要的课题。比如,油画的发展也有几百年了,每个艺术家都在不断地为这个媒介增添一点点东西,使这种媒介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我们现在用软件做新媒体也是这样,它需要很多积累。几年其实是很短的,这种积累可能要几代人。当然,现在这个过程可能比以前更短一些。比如说,油画在几百年间形成了很多风格,新的媒介可能几十年甚至几年就有更新的技术。还没有经过数代人的积累,就很快过去了。这是它比较悲哀的地方。
Hi:为什么觉得是悲哀?
缪:这样你就借不到别人的力量。你前面没有多少人能给你借鉴,后来者也不接你的接力棒,也不继续往这个方向走了。
Hi:作为老师,你会去鼓励学生的哪些尝试,或者对哪些行为不那么赞同吗?
缪: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事。我只是欣赏,只是见证奇迹的发生,从来不去评价哪个对哪个错。只要我去下这个判断,那我肯定就是错的。面对学生,我能做的只能是欣赏。他们毕竟比我年轻,才二三十岁,他们生活的年代,他们的教育背景和他们的感受都是新的,很难用我的标准去判断他们的对错。而且,我觉得最自豪的是,如果我一直能跟他们一起做展览,那我就不得了。跟这些艺术家一起做展览是我最大的希望。
Hi:最后想问一个特别大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做艺术?你觉得艺术有什么功能?
缪:从实用的角度来讲,艺术是没有功能的,还浪费很多精力、财力、物力。但是作为人,我们必须要有艺术。你可以想象,如果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没有艺术会是什么样。有一些民族不太注意保存自己的艺术,很快就湮灭了,我们感觉好像这个民族也湮灭了。艺术表达了某些人在某个历史阶段的情感,如果这个东西消失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人死之后是什么都不存在的,但是如果他能够留下艺术,留下文字,那他就没有消失,我们会觉得他好像一直在继续延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很重要。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艺术,就像不存在一样。
缪晓春在展览开幕现场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