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支筷子：他们教会我不要墨守成规！

作者：罗颖 2023年7月6日专题 •人物

分享到：

“我挺喜欢这样的，”宋冬和尹秀珍的女儿宋儿睿给出了她的答案。
“我非常感谢我能有这么好的父母，他们给我的人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好影响。活跃以及开放的思维方式，他们教会我不要墨守成规。”
小宋管爸爸妈妈叫“宋老师”“尹老师”，俏皮的时候甚至叫“宋哥”。

宋儿睿（中）与爸爸宋冬、妈妈尹秀珍在
上海玻璃博物馆的展览“品光”现场合影

比起学业摆在第一位，宋冬和尹秀珍认为拓宽眼界更为重要。

小宋记得上小学六年级时，爸爸妈妈要去阿姆斯特丹参加展览，他们一个电话打给老师，请了半个月的假就带她走了。小宋开心坏了，同学也羡慕坏了。她从小就跟着爸妈满世界地看展览，喜欢威尼斯，也喜欢巴西的贫民窟，但最喜欢的还是日本孤独的宁静感。

2015年，‍宋冬（右二）在威尼斯Murano做玻璃，
12岁的宋儿睿在一旁观摩

2015年，宋儿睿在荷兰格罗宁根博物馆
宋冬个展“ Life is Art, Art is Life”上帮忙

这个夏天，出国求学整整一年的小宋要回北京休暑假了。我打算和宋冬、尹秀珍经常挂在嘴边的“儿儿”见上一面。尹秀珍提醒我：“别吓到你就行”。在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后，我见到了这位爱用颜文字表情符号回复微信的00后网友。
小宋是个超级宅女。“每次出门前都像拿了个U盘在网络上先把灵魂copy下来，导入芯片，再安进肉体，把接口抹一抹，缓冲一会，等它适应肉体了才出门”。

我想起80后都看过的动漫《忍者神龟》，里面那个只有大脑的生物朗格。其实，对赛博朋克高科技低生活的想象，并不是今天才有。

宋儿睿今年20岁，外表冷酷，内心敏感
拍摄地点：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小宋又打了比方，自己就像是繁忙世界的一个NPC，看上去戴着耳机走在路上，但如果切换到第二人生视角，她眼中的世界跟外面完全不一样，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你以为我在发呆，其实我的脑子里正在上演了一场世纪大战”。她把自己寄存在一个虚拟的维度，在那里撰写着令她兴奋的故事。

年少的我们都经历过不怎么关心现实的时候。

一家三口以“筷道”主题的第三次合作，这次的主题是“品光”
展览地点：上海玻璃博物馆

拉回现实的话题，小宋刚刚以艺术家的身份和爸爸妈妈参加了上海玻璃博物馆的展览。

这是“筷道”成立22年来，小宋作为第三支“筷子”第三次参与创作。这次的主题是“品光”，却只有宋冬的作品有光，照亮妻子和女儿的作品。

宋冬《无知》玻璃出版物
铸造玻璃及窗空间 2020-2023

宋冬《退火不退火》
霓虹灯、钢板、控制器 2018-2023

尹秀珍“涟漪应力”展览现场
上海玻璃博物馆

尹秀珍《涟漪应力系列一》
平板玻璃、水果 2021-2023

尹秀珍《泪器》灯工玻璃 2021-2023

血缘之外，“筷道”为一家三口设置了另一种关系模式——既保持独立又强调合作。
“他们的作品太好了！无论是思想还是呈现方式上，我都比他们浅薄太多！他们在探讨整个社会，但我还是在探讨自己。我与他们相比，就更加微观了”。
“思想”，是出现在小宋口中的高频词语。

2013年，宋儿睿第一次加入“筷道”，
以“第三支筷子”亮相美国的费城艺术联盟

2011年，在“筷道”步入第十年时，小宋主动要求加入“筷道”。“它的理念太有意思了，我也要玩！”一开始她被爸爸妈妈以筷子只有两支为由拒绝。小宋反问到：“为什么不可以有第三支？”后来，就有了2013年一家人在费城艺术联盟首次亮相的《第三支筷子》。
那年小宋10岁。在巨大的木筷子上，她用家里大狗掉下的毛，粘成了一个狼头的造型。狼是小宋最爱的动物，“我喜欢它孤独的王者气息。我和它很像，都是一种群居的孤独动物。”她的英文名就叫Wolf，好朋友都管她叫小宋或狼哥。

穿着狼服的小宋，2011年
因为学校有活动要求穿自己觉得有意思有特色的衣服，
尹秀珍就给她特意做了一身。
她手上托着的是尹秀珍作品“可携带城市”中的塔

小宋画的狼，2011

宋冬（右）曾和宋儿睿分别捏了一匹狼，
但大家普遍对女儿的手艺评价更高（摄影：董林）

工作室一角的书橱上，
这两只兔子是尹秀珍1999的作品《兔年》的一部分。
玩偶狼是她为小宋在北京动物园买的。
但这只狼却是用兔毛做的。
宋冬特意把这对天敌搁在了一起，兔子在前，狼在后。
角落里，是宋冬用铁丝挝的自己的侧脸，
并让他面壁。（摄影：董林）

聊天时，小宋手上闲不下来，桌上的餐巾纸被她撕成许多小条，捻出一个尖，再搓成一小根。她说这是“聊天的思想”。
这不就是“筷道”“品光”中的尹秀珍塞进特制的长短不一的玻璃试管里，排列的像声波一样的“思想”吗？她将小宋房间里的纸穗保留了下来，对女儿的牵挂和包容都在这个永远装不满的玻璃容器中袒露。
“我跟我妈很像。她只要打电话，手边就会随机生成一些小画”。如果说遗传，这算不算？

图片宋儿睿生产的“聊天的思想”

宋儿睿和妈妈尹秀珍

小宋也曾考虑过“继承”视觉艺术，但她发现自己更迷恋音乐不需要语言就可以把思想变现的魅力。去年，小宋考上了美国伯克利音乐学院，开始了现代音乐写作与制作的学习，选择了另一种形式的艺术。比起其他同学提前许多年奔着明确考学目标的疯狂补习，小宋几乎没有上过培训班，吉他和钢琴都是她自学的。因为是最后临时改志愿学的音乐，她在考前学习班招生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分钟报上了名。对音乐的热爱，是不可以用期限去衡量的，这一直是她无功利的爱好。

2016年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把吉他，
宋儿睿在回家路上的车里就迫不及待地弹上了

宋冬有一把琴弦生锈的旧吉他，弦与指板的距离也高过一般的琴。就是用这把吉他，小宋开始了自学。“弹起来特别疼，就像把歪歪扭扭的音嵌在手指尖一样”，但即便弹到手肿小宋也没有放弃。看到女儿真的有点喜欢了，尹秀珍才给她买了一把普通的吉他。现在，吉他是小宋最擅长的乐器。

1985年，大学同学吴涛拍摄的19岁的宋冬。
那年宋冬刚上大学，他把母亲给他买衣服的钱买了吉他。
这也是他18岁开始不跟家里要钱之后，
唯一一次用父母的钱买东西。
后来，这把吉他又成了女儿宋儿睿入门的第一把吉他
（摄影：吴涛。1985年摄于首都师范大学）

在中国式家庭关系里，长辈们常常借“为你好”的名义用他们的规则去控制年轻人的生活。宋冬和尹秀珍却很少主动给小宋提供经验，“他们坚定地相信我，站在我这边”。
成长于没有压力的自由环境并不意味着无忧无虑。小宋该叛逆还是叛逆，该丧还是会照样丧。

毕竟，在时代的裂缝中，一代人迟早要走出一代人的路。

2017年，宋儿睿和在弹吉他的爸爸

2014年尹秀珍在工作室与宋儿睿一起制作《书籍》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你怎么看你爸爸妈妈在上海玻璃博物馆展出的作品？
宋儿睿（以下简写为宋）：我妈的作品更多包含了思维里虚一些的部分，像具象化了难以定义的情绪，我爸的作品更有逻辑性。
Hi：你喜欢宋老师的哪件作品？
宋：从理念上来说的话，我更喜欢《无要》。可能跟我比较迷恋日式的“物哀”有关。它的意思是说事物在最美的那一刻凋零，就像樱花会在绽放的时候陨落。我爸《无要》这件作品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它在它所谓完成的时候碎裂。

宋冬《无要》影像、吹制玻璃及其碎片、
旧家具、日常用品、仓库物料、仓库、
投影机、显示屏、
艺术品及其包装、灯、不退火方式
2020-2023，上海玻璃博物馆个展“退火不退火”展览现场

Hi：尹老师的作品呢？
宋：我太喜欢《天意》了！它给了我一些小小的精神震撼。平时他们给我发信息，我就简单回个两句。但是看到这件作品，我就直接回了一长段。我问她这是你的新作品吗？这也太好了吧！我们很少有这么直接地聊上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无论是视觉冲击力还是空间感，都是点睛之笔，引发了我对于生命与社会很多的思考。

尹秀珍《天意》玻璃、蚊子 2021-2023
上海玻璃博物馆个展“涟漪应力”展览现场

Hi：说说你自己的作品吧？
宋：无论是思想还是呈现方式，我都比他们浅薄太多，有待提高。
Hi：你把自己放在艺术家的位置了？
宋：既然做了这件事，我就希望做到最好。
Hi：具体说说这件作品？
宋：我这件作品的最终呈现和我之前的设想有些差距。我原本是希望绿草占满整个瓶子的空间。如果草很长，会明显看到它从生命力旺盛，再到腐败衰亡的过程。侧面用隐形粉笔写上字，就像思想的具象化。玻璃“筷子”的边上挂了刀子，原本希望刀尖朝上，浸在放满水的试管里，让刀子逐渐生锈，变得不再锋利。我作品的理念是“消逝”。

宋儿睿在“品光”中的作品理念是“消逝”

Hi：为什么是“消逝”？
宋：这次的主题是“品光”，但展出场地是看不到阳光的，顶多只有人造光。大人总是说小朋友是祖国未来的花朵，需要光和水。水可以理解为物质层面的支持，但如果没有信念上的“光”来支持，它最终也会枯死、腐化。我很喜欢虚无主义的概念。

Hi：2019年你第二次参加“筷道”的作品里也用到了植物，理由是什么？
宋：那次的“筷道”抛弃了筷子的形式，保留了理念，用了三个玻璃柜。开幕那天，我站在了柜子里。安在柜子上的摄像头，对着玻璃柜里的自己，就像永远被监视的状态。柜子上面放了野草，我把很多抽完的烟头放在上面，营造出一种破败的自然感。我用浅色的粉笔在柜子侧面写了一份对迷茫中的自己的心理研究报告。那时候大家都被灌输考不上大学就没有出路的想法。但是考上大学又能咋样？考上大学之后的出路是啥呢？

2019年，宋儿睿第二次参加“筷道”

Hi：什么时候对“作品”开始有概念？
宋：我一直都有。至少我开始做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Hi：平时你和爸爸妈妈谁交流得比较多？
宋：我跟我妈聊得会多一些，她更天马行空。我爸是更偏向于思维逻辑性的一个人。我喜欢散着聊，而不是紧着聊。
Hi：你觉得自己去美国上学的这一年变化大吗？
宋：很大。无论是独立生活技能、技术层面、思考能力的提升都非常大。

宋儿睿的摄影

Hi：跟父母的交流上有变化吗？
宋：会有。我觉得现在更多可以聊一些艺术上面的思考结晶。以前我太过于反叛，不想听他们说话，也不想了解别人的理念。我只认我自己，我很狂妄。但现在，我会去问他们怎么想的，我想听一听不同角度的思考。但我该叛逆的还是会叛逆。
Hi：你觉得自己有遗传爸妈的艺术基因吗？
宋：我觉得有一定的因素。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从小带我看展览培养了视觉审美。
Hi：你会因为有这样的父母而自豪吗？
宋：一直都有，但同时也有压力。可能是我好胜心太强了，我希望以后别人提到我的时候，不再说我是宋冬和尹秀珍的女儿。至少在音乐领域，别人会说这是宋儿睿的父母。但是他们太强了，我很难超越。

宋儿睿的摄影作品

Hi：他们有教过你画画吗？
宋：他们从来没有教过我一点画画。想画我就自己画，不会画再去问。比如前段时间我突然想画画了，因为我确实没有受过系统的绘画训练，透视老画得不对，就一个视频打给我妈妈请她教我。我们之间的教授关系都是这样，不是他们主动说今天给你上课。
Hi：后来为什么又选择了音乐？
宋：视觉艺术对于表达我的思想来说还是会略难。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从艺术作品中精准获取到艺术家想要表现的东西，而且每个人的理解角度也不一样。听歌虽然也有类似的情况，但是歌曲传达出的情绪大体是相同的。我不太会说话，所以我就想把它用意识流的方式展现出来。

2020年，尹秀珍在香港六厂
纺织艺术文化馆（CHAT）个展“补天”
展出的影像作品《补天》和多屏影像装置《逆》，
分别回溯了她的母亲作为北京纺织厂工人的过去，
以及女儿宋儿睿的成长历程，
图为宋儿睿在影像作品中的片段

宋儿睿给妈妈做模特，俯身抱膝，
摆出飞机迫降时的标准的防冲击姿势
这个造型成为作品《木马》的来源，
镜头后边是宋冬，他在拍妻子和女儿

2017年，尹秀珍在佩斯北京的个展
“以始为终”展出的六米高的装置《木马》‍

2010年在新西兰的新普利茅斯Govett-Brewster Art Gallery，
宋冬和宋儿睿共同创作《女儿是我的四季》。
宋冬使用了食物构建风景，把它拍成录像，
再以圆窗的形式播放出来，
展现他的春夏秋冬：《女儿是我的四季》。
他邀请7岁的女儿一起参与到“玩耍”当中，
以“艺术”作为与女儿的一种沟通方式。

Hi：以后打算从事什么工作？
宋：原来很清晰要当一个独立音乐人，但是在当今社会上比较出名的、能得到大众认可的曲子，它并不是我所欣赏的类型，我不愿意去迎合。
我以后肯定要做比较自由性的工作，倾向于做游戏，拍电影也会试试。我产生幻想的能力非常强。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就能直接把我想象的东西像电影一样播放出来。但我认为一部非常优秀的第一人称视角的游戏，给予人的共鸣感和沉浸感是电影给不了的，因为你可以在那个里面成为自己，做自己的选择。我其实挺想用游戏讲故事的。

宋儿睿2019年的影像作品《The Intro》截图

Hi：你喜欢哪款游戏？
宋：《赛博朋克2077》。
Hi：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宋：它讲的是赛博朋克高科技低生活的概念，很清晰地刻画出了赛博朋克的悲剧内核。人类是极其渺小的，甚至游戏里面的你还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但是到了最后都难逃一死，最终你都会化作一粒尘埃。

Hi：年纪轻轻似乎就一眼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宋：要说我们看到的世界尽头，其实也是我们所认为的世界尽头，它一定不是真实的，只不过往往会因为我们现在的不成熟，认定未来一定是这样发展的，从而对自己的未来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我认为是这样。
Hi：作为同龄人，你觉得00后有什么普遍的特点？
宋：我们这一代人思想过于活跃，以至于到了每个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心理问题的程度。但也许又不是问题，大家都不想走传统性的规划道路，都不想被规训。可能因为受文学作品、影视作品包括互联网的影响，导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自我意识非常强盛，他们会更加保证自己的权益不会受到任何侵害。不然怎么有“00后整顿职场”呢？但我觉得我们这一代的压力都挺大的。

宋冬于2011年-2012年受香港的亚洲文献艺术库（AAA）之邀，
用铅笔手绘印制的《三十六历》，
2003年1月翻开的那页，
记录的正是女儿宋儿睿的出生

Hi：压力来自哪里？
宋：来自于同代人，自己给自己的压力，以及社会变迁的破坏，甚至都有可能来自AI。
Hi：你对AI有危机感？
宋：不会，但又会。现代一部分更加商业化的平面艺术已经开始被AI替代，我也有用过AI去生成或是在原有的照片上改变。这是一种极为强大的技术，我对AI未来所带来的未知事保持警惕的心理，所以坚定且相信自己独特的思想变得格外重要，这样我才不会被AI所替代。

Hi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