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中心主义!亚太三年展击碎欧美当代艺术滤镜?
地理的“边缘”,转化为自由的试验场,当欧美“中心区”的当代艺术仍在重复既定的语法时,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河岸正力图塑造出自己的模样,并持续了三十余年...
30年历史的亚太三年展
如何走自己的路?
当北半球进入冬季的11月,位于南半球的澳大利亚正以盛夏的序章回应季节的轮回。
这片被大洋隔绝的陆地,常被轻率地贴上“文化沙漠”的标签。我们对澳大利亚艺术的模糊印象,还仅停留在收藏了3000件中国当代艺术作品的白兔美术馆。当然,澳大利亚的当代远不止于此,他们也有像阿奇·摩尔、艾米丽·卡姆·肯沃瑞、弗雷德·威廉斯、罗恩·穆克等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的艺术家。
三十年间,来自亚太地区的诸多艺术家和策展人都曾登上过这个舞台。原住民叙事、传统工艺与当代媒介的交织,使APT形成一种独特的艺术生态。


如今,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已步入第十一届。
像往年一样,它的发生地仍是在布里斯班昆士兰美术馆与现代艺术馆(QAGOMA)。这届以“The Momentum of the Future”(未来的动力)为主题,集结了来自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泰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30个国家的70位艺术家及艺术团体,作品超过500件。
既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大型装置,也有情感表达细腻的微小叙事。策展团队巧妙地掌控着展陈节奏,张弛有度。无论对业内人士还是大众而言,观展体验都相当友好。
每一届三年展中均会呈现地标性的巨型艺术装置。这次全场C位留给了泰国艺术家Jai Inn,他借鉴了隧道、卷轴和悬吊图腾的结构,呈现三件精心编排的大型装置。
天地水汽、繁花风动,艺术家通过这些大型装置作品,创造了层次分明的视角,重构空间秩序。隧道将观众从开阔空间逼入狭窄通道,以物理介入方式,质疑美术馆作为“艺术圣殿”的霸权属性;透光画布通过缝隙形成“可穿透的界面”,重新评估架上绘画现已成为商品的问题。

闪烁的屏幕影像、细腻的树皮画以及层层叠叠的大型装置构成的神秘符号与柔软线条,APT11触及了家园文化、劳动力迁移、原住民艺术等多重热门议题。

作为移民国家,澳大利亚通过亚太三年展持续推动本土与国际观众的文化互动。
自1993年创办以来,累计吸引了全球游客近500万人次,昆士兰美术馆馆藏中已收录约1400件历届参展作品,形成亚太地区当代艺术的重要文献库。
依旧稀缺的中国面孔
寻找中国面孔,是我去看国际大展时的本能反应。
遗憾的是这届APT,中国艺术家没有以往的占比大,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80后艺术家王拓的影像作品《第二次审问》。该作品大胆触及了本土语境中鲜少触碰的敏感议题:审查制度、体制框架、国家命运、历史规律与社会变革。
来自中国香港,出生于1956年的艺术家杨东龙,擅长发现并捕捉城市中被人们忽视的细节。他运用多角度观察,以精细、风趣且充满活力的写实笔触,在流畅的画面中勾勒出城市与人物的生动形象。
《360°+》(2021-2023)作为一组包含18件作品的大型油画装置,灵感来源于艺术家位于港岛西坚尼地城附近工作室的周边景观。该系列以四幅连贯的长卷轴式全景图为核心,辅以14件独立画作,展现了疫情中静谧诡异的城市。
最近这些年,我们几乎已经习惯了中国面孔在国际舞台的缺席,无论是威尼斯双年展,或是巴塞尔艺博会,零星的露出几乎是常态。但一个主打地域特色的三年展却依然绕开了中国,原因何在?最近这些年,我们几乎已经习惯了中国面孔在国际舞台的缺席,无论是威尼斯双年展,或是巴塞尔艺博会,零星的露出几乎是常态。但一个主打地域特色的三年展却依然绕开了中国,原因何在?
APT亚洲当代艺术策展人鲁本·基汗(Reuben Keehan)给出的解释是:“本次APT未能如往常一样呈现大量中国作品,主要原因是筹备期间疫情导致的交通限制,使我们无法顺利推进相关工作。尽管如此,我们仍通过其他形式生动展示了中国艺术家的作品。在下一届APT的调研中,中国将成为我们的首选地。”

相比今年的低调,中国艺术家在APT也曾有过频繁亮相的时刻,甚至多次在APT核心展区中以中国艺术家作品作为主要陈列及展示。
1999年,蔡国强带着他的大型装置《过桥》进入第三届亚太三年展,横跨主展区Watermall,当游客成功通过中心点时,会被一缕细雾迷住。2013年,他又以昆士兰景观为灵感,为展览“归去来兮(Falling Back to Earth)”创作了壮观的装置作品。
2012年,艺术家黄永砯展出了一件名为《弹簧》(Ressort)的作品,这是一条长达50米的铝制蛇骨。在法语中,"Ressort"有多重含义:弹簧、一种可修复的能力、一种能量,这些含义都与这条蛇蜿蜒盘旋的动态形态相呼应。
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还有艾未未的著名水晶吊灯《回旋镖(BOOMERANG)》(第五届亚太三年展)、中国艺术家邱志杰的壁画《技术伦理地图》(第九届亚太三年展)等。

原住民到AI,
人性是否会被技术吞噬?
“当然我们的讨论始终围绕着亚太地区的当代艺术,深入剖析这一区域纷繁复杂的文化景观、历史脉络、发展进程及其影响力。我们专注于那些既契合当下、又能映射时代变迁的艺术创作。”第十一届APT主策展人塔伦·纳格什(Tarun Nagesh)解释了作品的选择标准。

在原住民叙事与离散文化的在地转译中,澳大利亚原住民D Harding将羊毛毡装置融入在地叙事,致敬祖先的负鼠皮斗篷传统;菲律宾原住民艺术团体Kikik Kollektive以神话及反殖民叙事壁画纪念菲律宾革命英雄;巴勒斯坦裔艺术家Dana Awartani的装置艺术作品《废墟旁伫立(Standing by the Ruins)》也格外突出。
在充满诗意又伤痕累累的悲壮之地中东,艺术家Dana Awartani采用手工打造的土坯砖。
这些砖块以三种不同的土壤色调精心烧制,形成了精致的图案。简单的阿多比砖蕴含了多个面向的意义解读,它们交错跳跃、彼此延伸,最终指向同一个永恒与无限。
原住民艺术以手工的温度触动着观众,而数字艺术则以前沿的技术冷光引发反思,二者在展览中形成强烈对比,却又共同指向一个核心问题:我们如何在快速变化的世界中保持人性的温度。
新加坡艺术家Dawn NG通过冰冻颜料融化过程的影像,捕捉时间的流逝与物质的脆弱性。印度艺术家Rithika Merchant利用数字技术描绘未来星球生态,传统水彩与数字拼贴结合,反思家园环境危机。
海报作品《The Machine Ghost in the Human Shell》则出自泰国行为艺术家Kawita Vatanyankur与美国艺术家Pat Pataranutaporn携手打造的影像艺术。通过全息投影与AI操控,艺术家身体成为机器与意识的战场。
表演中,AI以电子脉冲支配肢体运动,而艺术家通过精神抵抗展现“肉身牢笼”的困境。作品直指泰国与印度劳工剥削问题,质问数字时代“人类是否仍是思想的主体”。

藤编的韧性、染织的呼吸、陶土的温度,原住民艺术家以树皮作画,太平洋岛民将贝币串成数字时代的密码……
尽管各类国际三/双年展的议题大同小异,但在作品选择上,我能看到策展团队的用心,以及对实验探索内核的坚持。
全球化与本土化的撕扯
尽管APT试图呈现多元视角,但在有限的展览空间和时间内,难以全面覆盖亚太地区所有文化语境,部分地区的表达甚至被纳入一种“泛亚太”的叙事框架中。
而原住民及少数族裔作品铺天盖地的呈现仿佛深陷“政治正确”的窠臼,是为了迎合对“异域风情”的想象,而沦为“他者文化”的符号?
聚焦殖民历史、劳工、文化遗产等议题的作品略有些泛滥,令观众倍感压抑。这类作品似乎态度有余,力道不足,看多了还有些腻。
新西兰毛利艺术家Brett Graham带来了四件力作,宏伟的雕塑手法揭示了殖民时期对毛利族资源的剥削。尽管作品在流动性、短暂性和与家园分离的主题上充满了批判的锋芒,但在展现毛利文化时使用的传统符号与宏大叙事,容易让观众产生疲劳,视觉呈现并不理想。
挑剔的观众免不了对国际大展摆出一副既要又要还要的姿态:既展现文化的多样性,又避免简化为符号;既回应历史的沉重,又要传递未来的希望;既融入全球语境,又保持本土的独特性。
布里斯班作为澳大利亚的“非中心城市”,天然的边缘性赋予了它独特的自由与可能性。在这里,艺术与文化不受中心城市的束缚,反而能够以一种更加实验性、更加本土化的方式恣意生长。

APT聚焦本土艺术家、深刻回应区域性的独特议题。
在这场视觉盛宴背后,对这个陌生的三年展仍有太多的好奇。2月初,我在APT11的展览现场与昆士兰美术馆与现代艺术馆(QAGOMA)亚洲及太平洋艺术策展总监塔伦·纳格什(Tarun Nagesh)及亚洲当代艺术策展人鲁本·基汗(Reuben Keehan)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交流。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艺术家的筛选准则及其在策展理念中的具体体现?
塔伦·纳格什Tarun Nagesh(以下简写为TN):自上一届三年展以来,某些区域或群体在聚光灯下的缺席,促使我们以更谦逊的姿态投入持续的学习与勘探——这不仅是对地理盲区的补足,更是对认知框架的重构。
当文化注意力在特定区域过度聚集时,我们选择将目光投向未被充分言说的地带。这并非对既有成就的否定,而是为下一届展览预留的开放性生长空间。我们致力于构建更具包容性的认知框架——一个刻意与欧美艺术史谱系保持对话距离的平行系统。
每届展览都是多重对话的交响:策展团队内部关于作品选择与呈现方式的思辨,与亚太地区创作者、社群守护者、文化实践者的深度碰撞,以及展场空间与观众之间的能量交换。我们清醒地拒绝对作品施加西方美学的滤镜,转而通过在地化的对话,让作品自身携带的文化密码激活我们的感知系统。

TN:亚太三年展(APT)办了三十多年,为全球文化交流做了不少贡献。展览一直在尝试新形式,跟着时代变化。博物馆和艺术圈也在变,特别是90年代,APT从现代主义转向当代艺术,努力摆脱欧美中心,走自己的路。那时候,亚太地区经历了很多社会和政治变化,APT展示了这些变化中的艺术家作品,影响挺大。
到了21世纪初,艺术市场火了,但亚太地区在国际展览里还是不太显眼,还有很多事要做。澳大利亚在连接亚太艺术对话上有独特优势,但我们的艺术观念受欧洲影响比较大,可能不太适合理解亚太艺术。APT给艺术家提供了一个平台,既尊重传统,又挑战传统,展现了艺术的多样性和社会意义。2032年布里斯班将成为夏季奥运会举办城市,期待未来。
但现在,当代艺术吸引了大量观众,成了最受欢迎的艺术形式之一。它的魅力就在于“当代”二字,大家都想看看现在发生了什么。我觉得APT在推广当代艺术上起了很大作用,培养了一群忠实的观众。年轻人从小接触艺术中心的儿童项目,长大后还能回忆起那些难忘的作品对他们的成长影响很大。
另一个挑战是引入欧洲以外的艺术。以前在欧美,美术馆几乎是唯一能看到这类艺术的地方,展示亚太当代艺术更是难上加难。但现在已经很常见了。以前很少碰当代艺术的大型机构,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展示它。
观众数量的增长让我觉得,大家对我们展示的内容越来越信任,愿意冒险去探索那些可能一时看不懂的作品。我觉得这标志着一代人的转变,特别重要。它带来了很多机会,也让我们意识到,艺术家和作品本身就能和观众建立深刻的联系,不需要我们过多引导。

RK:澳大利亚艺术生态很独特,科学、艺术、心理学跨界融合,催生了很多风格多样的艺术家。原住民艺术特别重要,在展览和市场里都很抢眼。
不过,澳大利亚艺术在国际上还不够火。原住民和本土艺术家的作品在国际市场占比小,顶级艺术家名单里也少见他们的名字。主要是地理距离远、运输成本高,还有本地市场自给自足,艺术家和国际互动少,导致国际知名度不高。
总的来说,澳大利亚艺术很有特色,但怎么打破地理限制,提升国际影响力,依然还面临挑战。
Hi:本地的白兔美术馆是全球最大的收藏中国当代艺术的国际美术馆,如何评价其在澳大利亚当地的影响?
TN:我第一次听说白兔美术馆 (White Rabbit Gallery) 的时候特别兴奋。参观了几次后,真的被中国当代艺术的丰富和深度震撼到了。这不仅说明中国当代艺术很重要,全球都在关注,更传递了一个信号: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地位越来越重要。
在澳大利亚,私人博物馆不多,大部分是大博物馆,所以这种展览特别难得。它能给观众带来不一样的视角,展示艺术背后的运作模式。我觉得,如果这些画廊能和公共机构合作,那就更好了。观众可以近距离接触这些作品,甚至发现艺术家在其他地方的作品,这对大家来说是个特别好的机会,能体验到各种各样的艺术风格。

白兔美术馆,2025
RK:现今的大型展览面临多重挑战,包括成本、可持续性以及如何真正服务受众等问题。尽管困难重重,我们仍肩负责任,确保展览引发深刻思考并传递价值。全球许多地区尚未参与国际艺术展览,这要求我们以正直态度应对,而非仅追求“异国情调”的表象。
展览必须明确其服务对象——无论是代表当地社区,还是以负责任的方式呈现文化政策。城市与国家当局需不断反思展览的相关性与意义,尤其是在与合作伙伴和受众互动时。未来,大型展览的核心问题在于如何将展览内容与参观者体验深度融合。这不仅关乎艺术表达,更是活动组织者必须深思的基本命题: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让展览既具深度,又能真正触达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