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 说不尽的“十示”
艺术家丁乙
面对绘画,当我们试图对其“言说”,就意味着没有穷尽。同时,这些没有尽头的文字,印证了绘画是无法被定义的。它直指人心的神秘力量,是文字环绕却不能重叠的所在。因此,当我试图言说丁乙的工作,以及他画了几十年的“十示”时,画里的真意定然闪烁在没有说尽的那句话中。
《十示89-5》50×60 cm 布面丙烯 1989
精神的两种状态
从80年代开始到今天,丁乙的“十示”系列已经画了二十多年。那些“+”和“×”,被策展人马啸鸿看作“Idiom”——成语,而不是“词”。它是画面构成中极小的单元,同时拥有历史和隐喻。
丁乙1986年左右的作品,画面中开始出现“×”和“+”,以一种否定的态度站在当时人文热情泛滥的作品的对立面
最早出现在画面中的“+”带着否定的态度——对当时弥漫在艺术界狂热的人文主义精神的否定,直到它们被提炼为纯粹的“+”字符号,演变为用尺子精确测量描绘的格子和十字花纹,“十示”系列便正式开始。
《十示89-7》100×120 cm 布面丙烯 1989
《十示91-3》140×180 cm 布面丙烯 1991
精神,可以显露在精确严谨的数学中,也可以流露在一句“阿弥陀佛”的深意里。1991年,“十示”的第一个阶段结束,丁乙放弃了标尺,将绘画还给了“绘画”——前者是名词,后者是动词。在1992年威尼斯双年展上,他展出了只有黑白色的“十示”作品——将画笔上的颜料一次用尽后,再重新蘸取,便自然形成了白色的“深浅变化”,以及这种“深浅”造成的具有波动感的空间透视。
《十示92-17》200×240 cm 布面丙烯 1992
是的,丁乙的画中一直有透视,也有空间。这意味着想要进入画面,隔靴搔痒地讲述“+”的由来和隐喻便远远不够了。他尝试过各种材料,以增加“画”的陌生感和趣味性。但是那些画布依然与现成的“格子布”区别不大,也极具美感。于是他选择在现成的格子布上画“格子”——“格子布”因为绘画的介入变成画本身,也因此澄清了“十示”的第一个阶段中,绘画和设计暧昧不清的关系,摘掉了他“格子布设计师”的称号。
《十示98-7》140×160 cm 成品布上丙烯 1998
《十示97-34-37》260×80cm×4 成品布上丙烯 1997
《十示2000-2》260×420cm 成品布上丙烯 2000
“十示”内部的否定之否定
丁乙说,在那个普遍对“抽象”没有认知的年代,只有让绘画“绝对的精确”,才能获得精神的感召。“十示”发展到今天,它的内部呈现出“否定之否定”的结构,每次变化都是对某种“完美”和“程式”的折回与背离。
《十示2002-12》140×160 cm 布面丙烯 2002
1998年,上海发展迅速,城市巨变。作为艺术家,这里只有形式主义了吗?丁乙自问。此后,他开始城市题材的创作——第一次承认画面中具有叙事性,虽然是宏观的。这些带有现实主义色彩的荧光颜色,在俯瞰的视角中,呈现出城市全景样的结构。画面中的方块、“+”、“×”等,在爆炸的、发散的空间中,弥漫着永不熄灭的光感。
《十示2010-16》140×200 cm 布面丙烯 2010
《十示2009-6》200×380 cm 布面丙烯 2009
这之后的十二年间,丁乙在高度密集的荧光色彩中工作,眼睛也因此受到损伤。“这些画作太现实”,他说,“我希望可以站得更远一些。”真正的转变,就呈现在此次龙美术馆的大厅里——展览“何所示”中最具有精神性的空间。这十件作品,打开了“十示”系列全新的维度。
《十示2014-8》200×200cm 布面丙烯 2014
“看”的力量
龙美术馆的水泥结构,让空间内部的线条看起来极为坚硬,主厅高大且宽,这对一个画家来说极具挑战。策展人马啸鸿将这个空间比喻为教堂——拱形的结构,还有从高处引入光线的天窗——一个拥有精神高度的空间。
龙美术馆主厅,两面墙相对应着十件新作
作品必须足够有力,才能与这个空间抗衡。画布的质感无法实现理想的硬度,丁乙重新考虑了媒介,选择了基底坚硬的木板。“刻”的动作,会带来硬朗锋利的线条,它与空间中挺拔的边缘产生对应。丁乙说,新作品中的许多考虑都是“应对性”的——对空间的应对,最终它们的力量凝聚在“看”的体验中。
丁乙在涂过颜料的木板上”刻“画
新作局部
黑色,是视觉的底色,它凝聚着力量,压制又沉重。黑色之下的色彩,通过“刻”而显露出来——里面有线的质感,颜色的形状,还有更加激烈的情绪。层次的丰富,带来更深远的透视,眼睛无法停留在某处,视点的扩散让我们旋如其中。是的,它希望你进入,带有感情,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看,是这次展览最重要的主题。当“看”具备力量,并在环境中绵延,我们能感知到的空间便没有穷尽,画里的真意永远闪烁在没有说尽的下一句话中。
地面的光,与墙面的作品,以及空间本身的线条,交相辉映
Hi艺术=Hi 丁乙=丁
Hi:在今天该如何去谈“抽象”?
丁:中国的抽象没有传统,而美术史中的“抽象”在100年前就已经存在了。今天许多人在谈论“抽象”会成为下一个趋势或热点,我认为这些都是虚幻的。这个时代没有流派的概念,很难再集聚几个人的力量,构成一个流派冲击国际的艺术圈,并获得认可,80年代之后很难有了。实际状况就是挖掘个人的可能性,成就个人英雄主义。
Hi:画了快三十年,有画不出来的时候吗?
丁:几乎没有。总是会在作品完成70%的时候,就有了下面的想法,现在这批新作已经完成了,但新的想法也随之产生。这个过程中会有焦虑,因为我不会预想三年之后要做什么,不会去设计,但是我每一次都能找到转机。别人问我灵感来源于何处,我的回答就是灵感来源于工作,在不断地工作中会有新的灵感。所以这个可能还是一个形式主义画家的特点,他不需要绝对辅助性的因素来激发灵感。
窗外的建筑、街道,以及绿色,同墙上的作品融为一体
Hi:平日有其他的爱好吗?除了画画。
丁:不喜欢玩,也不喜欢喝酒,喜欢抽抽雪茄。平日也不怎么听音乐,我是音盲,音乐对我的创作也不起作用。但是在所有的音乐中,我喜欢的还是歌剧,因为人的肉声是很感人的,它比器乐更容易和人亲近。在创作这批新作的时候,每天15个小时的工作,我都在听“懒人听书”(APP),最近对民国的历史很感兴趣,已经基本听完了。
Hi:每天15个小时的工作量是很惊人的。
丁:我的工作是没有间隙性的,抽雪茄的时候,都是一只手拿雪茄,一只手拿笔。我喜欢这样的工作状态,非常连贯持续。吃饭的问题,除了很少去周围的商场,平日都是自带面包、饼干或麦片将就一下。当把生活压减到最低限度,创作的状态会更好。
以“城市”为主题的作品,通常呈现出从天空俯视的角度,这个展览的内部真是肃穆极了
Hi:让你能持续画下去的,并吸引你的地方到底是什么?
丁:“+”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个点了,它已经变成了笔触,就是一个元素。莫奈用笔在布上点了一下,而我就是画了一个“+”。我们的不同在于,他画的是风景,而我画的是更加抽象和宏观的图像,它可以有许多理解的角度,但它依然接受感性层面的词汇进入其中。
Hi:新作中有更多的感情,这与之前大不相同,有新的思考吗?
丁:早年我是一个毫无疑问的理性主义画家,任何情感不在绘画中呈现。今天,绘画中感性的成分越来越强,我也会去思考这是为什么?前段时间,与肖恩肖恩·斯库利做了对谈,他70年代的绘画方法和我80年代的绘画方法很相似,都是从格子开始的,用工具,也很硬朗,没有感情的成分。但是今天,他在谈自己作用的时候,都是用比拟的方法,全是现实的成分,比如他对他儿子的感情等等。
纸本的作品单独陈列在这个展厅中,这些尺寸不大,极具手工感的作品相当迷人
龙美术馆的空间内部多拱形结构,拥有对称,也有正负空间对应
Hi:这与你现在的状态有些相似。
丁:我在想,为什么一个从理性开始的艺术家,在今天谈论自己的创作时全是现实的,具有感情的。而我也有这样的倾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我能给出的答案就是“年龄”,此时已经要回到生命本身去了。从前没有生命的积累,所有概念的提出都是宣言,你需要被相信,所以才会做非常绝对的东西。但是今天,你不再需要这样说,因为你已经拥有艺术的经验,历程,甚至感情的沉淀,很多东西越结越厚,此时画的每根线都是有表情的。人到这个阶段,会更尊崇自我,希望能让真正的自己呈现出来。
展览的视觉做的非常成功,借助作品的力量,在展厅中的走动和观看是具有连贯性的,一气呵成又极为丰富,这种体验贯穿在展厅内部中,也能在单独的作品里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