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辣评:文旅标兵威尼斯,艺术的堕落和进取
对于威尼斯来说,处处都是外人,人人都是过客,但艺术一定不是。

摄影:罗颖
文旅标兵
艺术浓度在下飞机的瞬间就开始飙升了。
铺天盖地的威尼斯双年展以及同期外围展的广告在电子屏幕上轮番滚动。德·库宁、曾梵志、朱德群、Prada基金会等机构或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出场积极造势。
我上一次来威尼斯还是2015年。除了广场和运河岸边增加的许多摊贩,威尼斯表面看起来和九年前没什么变化,游客依旧如织。
网传百年老店Florian花神咖啡馆因为疫情要关门的消息看来都是谣言,人家生意红火着呢,下午茶时段动不动就排长队,12欧元一杯的卡布奇诺也不缺来消费的人。
都说威尼斯处处透着“抢钱”的气息,不小心接过圣马可广场小哥一把递过来的玉米,就会被追着讨要20欧。海鸥、鸽子一个个都相当壮硕,敢于在各色“外人”间横冲直撞。这回偶然目睹了一只海鸥俯冲进小巷,叼走了游客手里的一块披萨,站在路中间享受起美味,颇有东道主的霸气。

没有什么阔绰的门面可选,和很多小店一样,大牌奢侈品店都委身于逼仄的街头巷尾,“在地性”贯彻得很是彻底。当然,各家都费尽心思在小空间里大做文章。游客就算不买起,透过橱窗随便看看这些卷到天际线的店铺也是种享受。
在全世界的艺术区、美术馆都在呼吁不要指望文化艺术带动消费的时候,威尼斯在艺术拉动消费的这件事上树了个典型。它向来被我们当作文旅开发的成功案例。
威尼斯用看起来最不商业的双年展,拉动了旅游经济。这届89个国家参展,意味着89个国家要给威尼斯交“场租费”。数不清的外围展,也给威尼斯的闲置空间增加了收入。总之借双年展的契机,又狠狠地刺激了一把消费。
身份先行,
其次才是作品
作为后疫情时代的首次亮相,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以下简称为“威双”)似乎格外受到关注。不同于过往那些不明觉厉的主题,来自巴西的策展人阿德里亚诺·佩德罗萨放下了晦涩的学术外衣,给这届威双取了个通俗的名字“处处都是外人”。这也让它先声夺人,还未开展,就在传播上赚足了噱头。
诞生于巴黎、总部设在巴勒莫的艺术团体克莱尔·方丹(Claire Fontaine)用各国语言呈现的“处处都是外人”的霓虹灯作品,自然也成为这届威双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作品之一。无论是军械库还是花园展区,都是以它作为展览的开端。
说回双年展主题“处处都是外人”,它的另一层含义指向的是参展艺术家的身份和他们的创作主题。流动的身份、少数族裔、女性、LGBT群体等,是否是“边缘的外人”是入选主题展的筛选条件之一。近两年,一个叫“全球南方”的词汇在学术圈盛行,意指亚非拉区域。总之,它和“外人”属于同一阵营。
身份先行,其次才是作品。中国艺术家在这届主题展基本没什么存在感,王伊芙龄韬程、庄伟、西亚蝶等受邀参展也都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中国”身份。所谓的政治正确,是不是为了满足了西方中心主义的猎奇和凝视也不好说。反正艺术圈总能时不时发明一些热点词汇和趣味,试图引领未来,这向来是他们擅长的领域之一。


大型壁画,手工织物,民间手工艺、说明书式的、插画式的绘画作品满眼皆是。虽然所谓的“异国风情”让不少人嗤之以鼻。但我第一天的感受是“通俗的‘处处都是外人’表现不俗”。
双年展要被重新定义了?
只不过这个结论,在第二天看完花园展区后被直接打脸。
相比军械库的工业遗迹风,花园展区就是常规的白盒子展厅,建筑本身没有任何惊喜。但架上作品数量陡然增加,大概是这些年威双绘画作品最多的一届了!布展方式也很单一,墙面是绘画,中间装置雕塑。虽然策展人拎出了抽象、肖像等线索,但说它是艺博会也毫不为过。影像作品更是屈指可数。其中一个上下两层的展区,楼上的绘画更加密集,且以“老”作品居多,潘玉良的作品就在其中。我跟朋友开玩笑说,楼上是拍卖预展,楼下是画廊。
当然,我并不是在质疑绘画存在的必要性,只是说双年展实验探索的精神内核与今天我们的眼前所见形成了一个巨大落差。虽然我们也常反感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的作品,但是看到这届威双,认知还是被刷新了!
会不会从这届威双开始,双年展要被重新定义了?
到底是哪里变味了?是因为当代艺术疲软,受资本的驱动,退回到了最保守的状态?还是因为AI时代的突飞猛进,导致大家走向一个极端的反向?
虽然以“学术”著称的双年展跟市场的关系一向暧昧,但这一次似乎也太赤裸裸了点!


国家队的较量
无论褒贬,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展始终是一个机芯,因为它的运转,才调动起上百个外围展、平行展的参与。威尼斯双年展官方提供的艺术地图显示,同期有125个外围展。
一位到访威尼斯不下十次、来自伦敦的资深媒体同行说,相比上一届的生猛,这届威双显得温和了许多。不少国家馆、外围展都比主题展要精彩太多。

谁代表国家队出场?又如何选出这些代表?每个国家都自有一套机制。这也是另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了。
要在3天逛完89个国家馆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大概看了20多个国家馆。每个人心里都会不自觉地给国家馆排个座次。
如果要选最好的那个,我投乌克兰国家馆一票。虽然它几乎没有被国内任何媒体推荐过。
乌克兰馆并不在国家馆集中的军械库和花园展区,虽然挨着热闹的学院桥,但不起眼的大门让人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不过它却是我此行的惊喜之一。
乌克兰馆身处本地一座略显破败的三层楼宅院,倒也符合乌克兰当下的处境。残酷的战争是绕不开的主题。凋谢的鲜花、用炮弹做的管风琴、熟睡中的孩子、土堆里钻出的绿芽……没有卖惨和哭诉,平静的叙述触动人心。
如果没看乌克兰馆,排第一的票我可能也会投给德国馆。
以“Thresholds”为主题的德国馆,也是排队人数最多的场馆。一进门就被悬在深色空间的装置,以及电影“沙丘”般的音乐震撼到,相当有未来感。展厅中间搭建了一个碉堡式的建筑,重现了一个硝烟还在弥漫的战后废墟场景。未来和过去,在同一时空裂变。


英国馆、日本馆、意大利馆评价都不错。北欧三国馆据说也因为表演的加入,备受好评。听说表演结束后,观众掌声长达两分钟。此外,赢得赞誉的还有葡萄牙馆、奥地利馆。今早看到新闻说澳大利亚馆获得了金狮奖最佳国家馆,可惜我错过了。



摄影:罗颖

以色列馆的邻居就是美国馆。抢眼的大红色建筑外观让我对它的内在丧失了兴趣。再加上不想排队,就干脆没进。资料显示参展艺术家杰弗里·吉布森(Jeffrey Gibson)是密西西比乔克托族和切罗基族后裔之一,他是威尼斯双年展129年历史上首位代表美国单独展出的原住民艺术家。去过的朋友对该馆的评价也不错。
有人对威尼斯不屑,但即使只有几平米的展区有些人也一定要来。相比拥有独立空间的大部分国家馆,阿尔巴尼亚、立陶宛、马耳他等亚非拉九个“全球南方”小国像是合伙凑钱租下了紧邻军械库主题展区的狭长空间,各自摆摊。至于这届“美美与共”的中国馆,我就不予置评了。


摄影:罗颖
巩固地位的明星外围展
威尼斯对于中国当代艺术来说,也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感情纠葛。
从曾经的向往,到90年代梦想的实现,到2000年后组团做展览镀金,再到今天的远离、视而不见以及被忽视。这个曾经神话般存在的世界舞台似乎离我们渐行渐远。但对于某些有实力的艺术家、画廊、藏家们依然不会放过这个巩固自己地位的机会。

早在威双开幕前,国际蓝筹画廊就纷纷官宣其代理的某位艺术家将在双年展同期举办个展。不知道是资深成名艺术家更迷恋威尼斯这个舞台,还是出于产出投入比考虑,80、90后艺术家似乎鲜少有人独立上场。在这里,几乎没有人谈论年龄代际的话题。
作为最高调的富豪和推手,弗朗索瓦·皮诺的格拉西宫和海关大楼博物馆自然是威尼斯两处必去的地方。
海关大楼艺术博物馆展出的是出生于1962年的观念艺术家皮埃尔·于热的个展“阈限”。漆黑中闪烁着低明度的影像,屏幕种类多且先进,视听效果极佳,一股子不差钱的味道。当代做影像的艺术家里,像于热这样配得上顶级硬件设备的人并不多。
即便对展览没兴趣,冲着格拉西宫的优雅气质也是得去一趟的。最近正在举办女性艺术家朱莉·梅赫雷图(Julie Mehreth,1970年生于埃塞俄比亚)的个展“合奏”, 也是她迄今为止在欧洲最大规模的展览。以“乱笔抽象”为主线的展览,穿插了装置、雕塑后,显得艺术家的思考并不那么浅薄。
令人失望的是卡茨。他拿出了近两年画的水、草以及结合了时装的人物画。水、草的处理方式相似,都是在单一色块背景上随便涂抹了几笔。“水草等于潦草?”同行们忍不住吐槽。可能我们也别过于苛刻,毕竟对于97岁高龄的卡茨老爷子来说,他确实可以在功劳簿上躺平了。
朱德群的展览“星云”倒是有些意外的惊喜。这份惊喜主要来自空间场地Fondazione Giorgio Cini的加分。这里原本是个游泳馆,还保留了跳台,下沉空间的木结构也让空间层次变得丰富且具有东方韵味。


“教堂展”,威尼斯的本地特色
建筑空间本身自带的魅力是历史留给威尼斯的财富,也是其它文旅小镇无法复刻的地方。“教堂展”也自然成为威尼斯的本地特色。
最为震撼的“教堂展”当属出生于1964年的比利时女性艺术家贝林德·德·布鲁伊克的展览“避难之城 III”。被残破的织物包裹的人形雕塑立在高耸的钢架上,支离破碎的木船残骸散落在一处独立的布道空间,痛苦和希望,光明与黑暗、死亡与重生在教堂里被激发得更加充分。
曾梵志、喻红、陈世英、徐冰几位中国艺术家的展览也都选在了教堂。曾梵志请来安藤忠雄为他设计展厅,效果显著。二楼展厅由小及大的方洞是点睛之笔,外国观众看到作品也频频发出赞叹。比起去年浦东美术馆的大展,我更喜欢这个低奢版的“远近/今昔”。
出门左拐,过一座小桥,就是喻红个展“尘土中辗转”的所在地仁慈修道院。有些凋敝的建筑,倒是和本就有些宗教意味的金色绘画很合拍。
而陈世英的“超越”可能要属所有“教堂展”里体量最小的一个了,但位置却相当好,就在位于大运河边的维瓦尔第教堂。被挤压后绽放的面孔,从正形到负形,陈世英在技术上又一次进行了突破。空间里回荡的电子音乐大神Brian Eno的曲子《I DORMIENTI》更渲染了神圣的氛围。这也是以珠宝闻名的陈世英在威尼斯的第三次个展。他说,威尼斯是一个必须要占领的舞台。
120多年过去,无论威尼斯的光环是否依旧,无论这里是不是和我们发生关联,它依然可以是开阔眼界的必选项之一。偶尔往外走走,出去看看,在全球化语境下确认一下自己的位置。
对于威尼斯来说,处处都是外人,人人都是过客,但艺术一定不是。不管当代艺术如何风云变幻,千年传统的艺术基因早已刻在了威尼斯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