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 唯不安者得安宁
身体的迷宫
临近宋庄界,视野便渐渐开阔,河流自北而南。 街道上殽杂着艺术与生活,在同一条街上,却是不同的房间。 实际上艺术并没给生活减除任何东西,它同生活一样众声喧哗且晦暗不清, 它包含了对一切神秘的解答,只是除了神秘本身 ——这超出解答以外的东西。 向京工作室在宋庄一个静僻的角落,通常大门紧锁。 进门有一处庭院,池塘边叠了山石, 石头与树木的影投射在水面上,清澈有声。 工作室亦像是一座园林,走上楼顶来到连廊, 无数的过道互相交错、迂回曲折, 使人想起代达罗斯的米诺斯迷宫建筑。
一楼和二楼都有展厅,放置着向京的雕塑作品, 裸露的肚皮、下垂的乳房、敞开的身体、各不相同的表情, 这些繁复、不可思议又难以诠释的意象, 使向京的雕塑世界也化作了迷宫。 这些由身体组成的迷宫,犹如夫利基阿的密安得河迂回的河水, 顺流逆流并回到源头。 在工作室,灯光让人群中的几张脸幻景般闪现, 像摄影中的一组组镜头,望一眼都可以看出若干个永恒的片刻。 离开一个展厅,前往另一处时, 色彩和声音之外,一切都在无声地呼吸。 我们关上灯,黑暗向这些隐秘的山峰降落, 在语言重峦叠嶂的迷宫中表述人类身体的命运, 并敞开一个深藏的宇宙。
个人搬迁史
《恐惧与颤栗》中克尔凯郭尔说: 唯劳作者才得食,唯不安(An-gest)者才得安宁, 唯沉沦于下层世界者才能拯救可爱的人们,唯拔出刀子者才得到以撒。 被这凝固且思辨的语言吸引了的向京, 为她九月份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的回顾展, 命名为“唯不安者得安宁”, 少了一个字,显得更温和平静。 小雅里讲“丧乱既平,既安且宁”, 同样是讲安宁,似乎更偏重过程。 宋庄的这间工作室, 是向京多年来最安定的一间,之前20年的艺术生涯, 她面对了太多搬迁。粗略一算, “平均两三年就要搬一次家。”
1995年向京雕塑系毕业,没多久就和先生瞿广慈买了一辆二手吉普车, “买车就意味着,我们已经接受命运的不稳定性, 经常收拾收拾破烂就重新搬一次房子。” 1999年,早期不断积累的搬迁,兑换成一场更长途的迁徙, 这次向京和瞿广慈从北京搬到上海。 他们请来了一辆小型货车帮忙搬家,所有家当只装了三分之一。 他们二人则开着吉普,带着小狗一路开去上海, 旅途奔波,车到上海停下后就完全熄火, 第二天开着修好的车在雨天的上海, 向京说看见了雨后的彩虹。 十年之后,再回到北京时, 完成的作品和各种物件装满了八车, 回想起当初宁静的彩虹,颇有些宿命的意味。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 她说,事物都有两面性的, 一方面是不确定性,凶险和意外, 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很多机会,生机和可能性。
那是我们劳动的好时光,朋友们都来自采石场
只是单纯的宿命不能解释向京复杂的作品, 在工作室二楼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准备去拿手机, 为了获得更好的信号,手机被摆在窗棂上,贴着玻璃。 一款旧的手机。 在我印象中她向来穿着简单干净,目光敏锐, 但又有着与她作品体量不相称的纤瘦身躯。 有时候你甚至会怀疑,究竟是怎样的能量在她身体内聚集, 并且持续的转化为充沛的创造力与体能。 像沙滩上被沙子吸干的水,又随时间的波浪重新汹涌。 向京说:我的生活如此刻板和自律, 就是因为不把能量都节省出来,我没法面对雕塑。 这是我想起那个故事: 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 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 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每天从早到晚的工作,20年的时间内日复一日,这是西西弗斯式的向京, 而加缪的一段文字,似乎更适合用来形容勤勉的艺术家, “在他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在他渐渐潜入诸神巢穴的每分每秒, 他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推的石头更坚强。”
采访快结束的时候,范西加入我们的谈话, 她将为杂志拍摄向京的肖像和工作室, 三个劳动者碰在一起,我想起海子的诗: 那是我们劳动的好时光,朋友们都来自采石场。 而如果可以再引用一首诗作为文字未结束的句号, 并与向京惊人的工作发生些许关系, 那我希望用赫西俄德 《工作与时日》的结尾: 工作的这些日子对大地上的人类是一大恩典。 一个人能知道所有这些事情,做自己本份的工作, 不冒犯永生的神灵,能识别鸟类的前兆和避免犯罪, 这个人在这些日子里就能快乐,就能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