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颉 坚固的,隐没的
都将烟消云散。
一切被隐没的,
都将加倍重现。
七十年代末出生的王颉,在二十岁的年纪,用他的年轻试验着“职业艺术家”这种前无古人的当代生存方式,并在义无反顾的反叛精神中亲历着当代艺术最风云诡谲的十年。从对千篇一律的集体主义的征伐,到抛却肉身的存在,王颉的画面从少年记忆来到了对正在经历的当下的思考,而精气神始终都篆刻在灵魂的纪念碑上。在这场解码精神世界的尝试中,好像王颉早已经在这里,用自己的方式在十年中独自等待。
捋一把搭到耳后的长发,王颉说,“我们现在,最容易记住的是交谈过的那个人的发型、耳钉或者服装,还真未必记得住这个人的样子”。这是他解释自己画面中有关肉体隐没的开场白。我转过头去,看着地上那张亚克力上的、没有头脸手足的《自画像》,突然感觉看到了消失的一切。
王颉的意思当然不是如今的我们肤浅到只能记住那些哗众取宠的外在形象,而是在这样一个追求个性与符号的时代,每个人都被训练到更习惯直接关注所有闪耀的东西——然而,正如同字面上我们看到的,“闪耀”意味着一种瞬间,而绝非永恒。
停留在奔跑、跳跃瞬间中的扭曲的身姿,蓄满了喜悦或悲恸的力量。当一种力量不以某个独立的形象为代表,这意味着它的创作者心怀更大的企图——他回避一切被代表的可能,而是竭力寻找代表一切的可能。事实上,王颉笔下醒目刺眼的、在我们的国度无法回避敏感的红色已经泄露了他的倾向,所以我们看到王颉的画面,看到那些文字中可怖的无头无手,我们可以从那些结构准确的丰满形体中找到某种力量,并从这种力量中发现一种情绪,这样的情绪看起来如同画面的风骨,让王颉所惯常的大尺幅、多联画带有更为强大的气势,并串联延伸着画面里绵绵无尽的故事,而这样一种雄强与无尽,是王颉在肉身隐没中凸现出来的被放大的灵魂。
今天看来,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到从中央美术学院拿到学士、硕士学位,王颉的艺术生涯漫长而了无悬念——当我们习惯了谈论一种名为“职业艺术家”的职业,当我们习惯了职业艺术家更为自由的创作、生活与更为丰厚的市场回报,从小学画,还有着“中央美术学院”一遍遍的描金锻造,王颉几乎没有也不必有多余的选择。
或许我们总是这样——我们容易接受现在美好的一切,却对过去越来越健忘。2002年,24岁的王颉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从小习惯了美院生活的王颉,面对着两种未来:专业教师或者职业盲流。彼时的王颉站在他的一群小伙伴中间,他们有着成为优秀的职业艺术家所需要的所有要素:长期专业训练下精准明确的表现力,敏锐细腻的洞察力,与生俱来的反叛精神与贴近时代气息的生活态度。在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个体成功率最高的松散型团体N12之前,王颉和他的小伙伴们即便拥有着那么多在日后大放异彩的成功要素,仍然不得不首先面临着步入社会的首要问题——并不是“生存”,而是这个问题的升级版——如何生存?
王颉当时手握至少三个“体制内”的“正当职业”以供选择,不出意外,王颉选择了最叫人跌破眼镜的“全部放弃”。这当然是一种“少年心气”,而或许这是“职业艺术家”这种生存方式需要的第一重要素——义无反顾。王颉的反叛让他对这样的选择毫无悔意,时至今日,王颉仍然在用平常的语调讲述这段在事实上改变着他的人生轨迹的选择,在那个艺术市场萌芽渐起的时代,谁也不知道仅仅凭借手中的画笔和脑袋中的艺术理想,能怎样活下去。
毕业创作把王颉拉回到绘画,于是我们看到了让王颉成名的《少年心气》。对集体生活的批判、对千篇一律的反感,在王颉的绘画中以一种混合了清晰与模糊的、如梦似幻的形式出现。这样一种独特的气质让王颉与他的小伙伴们有着不同,这既不是当年王光乐惹人研读的水磨石带来的入定般的沉静,又不是当年仇晓飞对记忆中童年的追溯,王颉的画面中有着叫人产生距离的纠结错乱与有意的时空混搭,又有着鲜明的立场与态度,这样的王颉展现着一种与当时的年龄不太相称的老成持重,又有着与那个时代为人所追逐乐见的轻松愉快的当代艺术格格不入的、悲观并带有反思的精神寄托的创作诉求。
这样的王颉在王光乐与仇晓飞之后引起境外画廊的关注,并很快完成了签约。从需要靠带画班来维持生计到可以拿着一笔不菲的生活费画画,王颉得以平和的心态回归绘画,回归对语言的狂热。
对精神性的格外关照,让王颉的绘画从《少年心气》转向了强调描绘衣冠的《虚迷》。一贯对人物个体形象的不重视让王颉的第一次绘画转型看上去并没有过分的突兀,人物形象的弱化乃至虚无都被艺术家独特而繁密的创作方式所覆盖,那些需要层层点染的画面展露着一种精致工整的气质,这种气质在昏黄色调的处理下放大出一种异样的光芒,大多数时候,这一系列的作品以一种场景化的叙事方式呈现,空洞的服装与配饰配合着环境的需要完成着种种的动态,引人赞叹的细节表现渲染着画面的情调,悲情或雄壮,空虚或迷茫,那些来自时代照片或历史照片的画面,呈现出一种再创作的低调奢华。
十年之后,王颉新作在今日美术馆华丽亮相。即便多年以后的现在,王颉做到了对很多种材料的使用如数家珍,而看起来,王颉仍然在使用着最费力的一种。在短暂告别需要一遍一遍贴纸的创作方式之后,如今的王颉进行着“平画”的尝试——每天他都要弯着腰,对着平放在地上的画布涂洒经过调配的丙烯,然后,经过漫长的等待,在那些充满意外的肌理中,营造着一个又一个带着英雄气概的人物或者故事。画面中所有繁琐的细节和早就隐没的肉身同时消失,这一次,在消失了所有的掩护之后,衣冠的单独亮相叫人震惊。红色的画面带着一种血淋淋的现实感,如同是从我们所身处的此在现场扒下。
当原本坚固的被抹去,当曾经隐没的被浮现,王颉的画面带给他的观众视觉上的震撼,并在心理上引导着一种价值取向。艺术家的职业属性意味着他们有着自我精神的输出渠道,在王颉这里,责任感与对社会的担当都被凝聚在充满动态的画面中,那些巧妙的冲突与多元的内容,都以一种更为精神性的方式,表现为烟消云散的坚固与隐而弥散的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