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颉 坚固的,隐没的
一切坚固的,
都将烟消云散。
一切被隐没的,
都将加倍重现。
都将烟消云散。
一切被隐没的,
都将加倍重现。
七十年代末出生的王颉,在二十岁的年纪,用他的年轻试验着“职业艺术家”这种前无古人的当代生存方式,并在义无反顾的反叛精神中亲历着当代艺术最风云诡谲的十年。从对千篇一律的集体主义的征伐,到抛却肉身的存在,王颉的画面从少年记忆来到了对正在经历的当下的思考,而精气神始终都篆刻在灵魂的纪念碑上。在这场解码精神世界的尝试中,好像王颉早已经在这里,用自己的方式在十年中独自等待。
《迷途III》,200x300cm,布面丙烯、油彩,2013年
隐没的肉身,放大的灵魂
捋一把搭到耳后的长发,王颉说,“我们现在,最容易记住的是交谈过的那个人的发型、耳钉或者服装,还真未必记得住这个人的样子”。这是他解释自己画面中有关肉体隐没的开场白。我转过头去,看着地上那张亚克力上的、没有头脸手足的《自画像》,突然感觉看到了消失的一切。
王颉的意思当然不是如今的我们肤浅到只能记住那些哗众取宠的外在形象,而是在这样一个追求个性与符号的时代,每个人都被训练到更习惯直接关注所有闪耀的东西——然而,正如同字面上我们看到的,“闪耀”意味着一种瞬间,而绝非永恒。
《时间的容量》,200x300cm,布面丙烯、油彩,2013年
那么,什么才是永恒?一切坚固的都将烟消云散,在渴望“永恒”的漫漫征途中,唯有精神与思想终会以柔克刚。王颉在画面中试着隐没那些人类形象中的“坚固”,那些我们所引以为豪并自以为独特的“肉身”特征,被王颉蛮横的全部擦除,在那些凝固的动态里,那些看上去丰满的、承载着个性的残留在画面中的服饰与配件中,我们看到一个“人”的存在,却无从寻觅这个“人”的个人化特点,那些我们所依赖的辨识物全部失踪,我们所习以为常的对陌生人“眉眼”的评价在此无从下口,我们执拗的认为我们看到的是某个“人”,我们却永远无法猜透这个“人”是谁,他来自何方,又因何机缘成为王颉带给我们的某某。不过,个性的消失意味着差异化的无据可依,却并不意味着独立性的销声匿迹。恰恰相反,王颉画面中那些没有个性化色彩的、不完整的“人”,隐没了各自有着辨识度的肉身,却放大了各自不同的灵魂。
停留在奔跑、跳跃瞬间中的扭曲的身姿,蓄满了喜悦或悲恸的力量。当一种力量不以某个独立的形象为代表,这意味着它的创作者心怀更大的企图——他回避一切被代表的可能,而是竭力寻找代表一切的可能。事实上,王颉笔下醒目刺眼的、在我们的国度无法回避敏感的红色已经泄露了他的倾向,所以我们看到王颉的画面,看到那些文字中可怖的无头无手,我们可以从那些结构准确的丰满形体中找到某种力量,并从这种力量中发现一种情绪,这样的情绪看起来如同画面的风骨,让王颉所惯常的大尺幅、多联画带有更为强大的气势,并串联延伸着画面里绵绵无尽的故事,而这样一种雄强与无尽,是王颉在肉身隐没中凸现出来的被放大的灵魂。
《迷途II》,180x200cm,布面丙烯、油彩,2013年
精神——少年的心气
今天看来,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到从中央美术学院拿到学士、硕士学位,王颉的艺术生涯漫长而了无悬念——当我们习惯了谈论一种名为“职业艺术家”的职业,当我们习惯了职业艺术家更为自由的创作、生活与更为丰厚的市场回报,从小学画,还有着“中央美术学院”一遍遍的描金锻造,王颉几乎没有也不必有多余的选择。
或许我们总是这样——我们容易接受现在美好的一切,却对过去越来越健忘。2002年,24岁的王颉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从小习惯了美院生活的王颉,面对着两种未来:专业教师或者职业盲流。彼时的王颉站在他的一群小伙伴中间,他们有着成为优秀的职业艺术家所需要的所有要素:长期专业训练下精准明确的表现力,敏锐细腻的洞察力,与生俱来的反叛精神与贴近时代气息的生活态度。在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个体成功率最高的松散型团体N12之前,王颉和他的小伙伴们即便拥有着那么多在日后大放异彩的成功要素,仍然不得不首先面临着步入社会的首要问题——并不是“生存”,而是这个问题的升级版——如何生存?
王颉当时手握至少三个“体制内”的“正当职业”以供选择,不出意外,王颉选择了最叫人跌破眼镜的“全部放弃”。这当然是一种“少年心气”,而或许这是“职业艺术家”这种生存方式需要的第一重要素——义无反顾。王颉的反叛让他对这样的选择毫无悔意,时至今日,王颉仍然在用平常的语调讲述这段在事实上改变着他的人生轨迹的选择,在那个艺术市场萌芽渐起的时代,谁也不知道仅仅凭借手中的画笔和脑袋中的艺术理想,能怎样活下去。
《迷途I》,200x300cm,布面丙烯、油彩,2013年
而另外一个事实是,王颉不仅仅放弃了一种更为稳妥的生存方式,还险些放弃了后来让他声名鹊起的绘画。反叛青年王颉在将对童年记忆的批判以绘画的形式表达出来之前,一度对绘画丧失了兴趣与激情,他批判绘画教学的死板,否定绘画的基本训练,厌倦绘画的表达方式。他制作了大量的小型装置,借助于镜子、玻璃、鸟笼等等现成品的运用,他寻找着一种释放束缚的、耍艺的快感,这种快感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演变成了两条线索:一条是他延续至今的对镜面透视在绘画装置中的沉迷以及对材料语言、绘画媒介的关注,一条是被他发挥到极致的对对象现实意义的“消解”。这是一种偏爱,也是一种执迷。从十年前反叛而义无反顾的少年,到如今早生华发的青年,王颉或许变得更沉稳,而他的情感、追求与热爱却始终都在。
毕业创作把王颉拉回到绘画,于是我们看到了让王颉成名的《少年心气》。对集体生活的批判、对千篇一律的反感,在王颉的绘画中以一种混合了清晰与模糊的、如梦似幻的形式出现。这样一种独特的气质让王颉与他的小伙伴们有着不同,这既不是当年王光乐惹人研读的水磨石带来的入定般的沉静,又不是当年仇晓飞对记忆中童年的追溯,王颉的画面中有着叫人产生距离的纠结错乱与有意的时空混搭,又有着鲜明的立场与态度,这样的王颉展现着一种与当时的年龄不太相称的老成持重,又有着与那个时代为人所追逐乐见的轻松愉快的当代艺术格格不入的、悲观并带有反思的精神寄托的创作诉求。
《浮生2013》,200x120cm,布面丙烯、油彩,2013年
隐没——缺席的在场
这样的王颉在王光乐与仇晓飞之后引起境外画廊的关注,并很快完成了签约。从需要靠带画班来维持生计到可以拿着一笔不菲的生活费画画,王颉得以平和的心态回归绘画,回归对语言的狂热。
对精神性的格外关照,让王颉的绘画从《少年心气》转向了强调描绘衣冠的《虚迷》。一贯对人物个体形象的不重视让王颉的第一次绘画转型看上去并没有过分的突兀,人物形象的弱化乃至虚无都被艺术家独特而繁密的创作方式所覆盖,那些需要层层点染的画面展露着一种精致工整的气质,这种气质在昏黄色调的处理下放大出一种异样的光芒,大多数时候,这一系列的作品以一种场景化的叙事方式呈现,空洞的服装与配饰配合着环境的需要完成着种种的动态,引人赞叹的细节表现渲染着画面的情调,悲情或雄壮,空虚或迷茫,那些来自时代照片或历史照片的画面,呈现出一种再创作的低调奢华。
十年之后,王颉新作在今日美术馆华丽亮相。即便多年以后的现在,王颉做到了对很多种材料的使用如数家珍,而看起来,王颉仍然在使用着最费力的一种。在短暂告别需要一遍一遍贴纸的创作方式之后,如今的王颉进行着“平画”的尝试——每天他都要弯着腰,对着平放在地上的画布涂洒经过调配的丙烯,然后,经过漫长的等待,在那些充满意外的肌理中,营造着一个又一个带着英雄气概的人物或者故事。画面中所有繁琐的细节和早就隐没的肉身同时消失,这一次,在消失了所有的掩护之后,衣冠的单独亮相叫人震惊。红色的画面带着一种血淋淋的现实感,如同是从我们所身处的此在现场扒下。
《群山起伏的谎言》,122x166cm,布面丙烯、油彩,2013年
如果说红色隐晦的代表着我们所生存的外在现实,王颉新作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衣冠内故意隐去却更显得清晰的内在精神。缺席的是带有质感的肉身,在场的却是象征永恒的灵魂。失去了质感华丽的外衣,王颉的“人物”如同被突然推到了镁光灯下,那些在舞台感的精美华丽中带有表演性的动态,在此被转化为一种为生存而搏命的垂死挣扎,求生的爆发力撞击着画面的边缘,也撞击着观众的感知,为艺术家的担当所感染,这样的画面天然具有一种鼓动性,它象征着一种振奋的、激越的精神,它鼓舞着每一个观者的斗志。
当原本坚固的被抹去,当曾经隐没的被浮现,王颉的画面带给他的观众视觉上的震撼,并在心理上引导着一种价值取向。艺术家的职业属性意味着他们有着自我精神的输出渠道,在王颉这里,责任感与对社会的担当都被凝聚在充满动态的画面中,那些巧妙的冲突与多元的内容,都以一种更为精神性的方式,表现为烟消云散的坚固与隐而弥散的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