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珍 她将别人最珍贵的东西以艺术的方式据为己有
艺术家 尹秀珍
在银川当代美术馆的“中国制造007”项目中,尹秀珍成功地将这些材料转译为抽象样式的视觉语言。她用银川当地人捐赠的500多双鞋,在高12米,面积约500平方米的空间里完成了一件体量庞大的装置作品《行思》。她说已经很多年没有感觉这么累了。与体力上的耗费相比,心理上的那几分不安更让尹秀珍忐忑。她不安于将承载了数百人珍贵经历的鞋据为了己有。在银川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她决定把其中写有故事的一百多双鞋创作的作品捐赠给银川当代美术馆以示谢意。“也使这些与银川有关的记忆、经历和印痕留在了银川,这些珍贵的经历本来就属于银川。”她为作品找到了最完美的归宿,也为她不安的心找到了最佳的慰藉方式。
作品《行思》银川当代美术馆现场
“每双鞋被一条长长的织物‘腿’相连,腿打结,悬挂。一只脚悬在空中可以看到鞋底,另一只脚,脚尖着地像在跳芭蕾。”尹秀珍在自述中如此描述这件特别的作品。由500根颜色轻柔的织物串联的500双鞋,如树林一般疏密有致地悬置在展厅。随着空气的流动或观众的进入,它们也不时地轻微晃动。有人感受到了温馨,也有人觉察出了一丝惧怕。
▶ 承载了“灵魂”的鞋
那些记录着捐鞋人故事的纸片展示在“鞋林”深处的玻璃柜中,拼凑出一幅人生的图景:孩子出生时妈妈勾的第一双学步鞋;上学后穿的第一双鞋;妈妈为成年后的女儿买的第一双鞋;用挣得的第一份工资买的鞋;曾经最疼爱自己的奶奶留下的鞋;爷爷送给孙子的唯一一双鞋;从农村穿进城市的那双鞋;为参加马拉松特意买的鞋;还有为了参加尹秀珍这个项目,特意花300元买了小时候只需要10元钱的塑料凉鞋…….如果说衣服是“第二层皮”,那么鞋子则承载了“灵魂”。观众漫步其间,仿佛穿行于500个人的故事中,可以去看,可以去读,可以去想。所谓“行思”,顾名思义
银川当代美术馆工作人员在清洗征集来的鞋
▶ 身体感知陷入思想的漩涡
我知道每双鞋必定有它背后的故事。故事自然是吸引人的,但对我来说并非最具吸引力。它们充实了作品的同时也撕裂了时间,分散了些许注意力。尹秀珍的意图也并不在于讲述一个个动人的故事,而是始终着力于视觉语言的提纯,社会学意义的方法论仅仅是支撑作品厚度的一部分。鞋子离开了地面,左右脚并没有并置以期虚构一个不在场的人,而是将其拆解成无数单独的“一只鞋”,把原本的不在场进一步抽离。于是,一只鞋形成一个个体,半漂浮于地面,人的无助与不安全感也同步释放。另一条腿上的结,可能是一种自我的羁绊,也可能是他者的束缚。尹秀珍作品里的标志性符号“器口”也出现在其中,像是细胞,在自由地呼吸。《行思》把感情植入到身体感知中,又进一步让身体感知陷入思想的漩涡。
“鞋林”深处的玻璃柜中,大大小小的纸片记录着捐鞋人写下的与鞋有关的故事
作品《行思》银川当代美术馆现场
银川当代美术馆内景
对于它的创造者尹秀珍来说,她向外界表达的,更多是感动和感激。她感激那些素不相识的银川市民,将自己与鞋子有关的经历送给自己,凝结在作品中。“我好像把别人很珍贵的东西据为己有,有一丝不安。因为换做我,可能不会轻易割舍。我是最大的受益者”。
2013年,在佩斯北京个展“无处着陆”展出作品《孤独》,这件作品是独生子女的生活写照。一根米黄色管状织物条从屋顶垂下,底端套着一只童鞋,童鞋轻触地面,空气流动时,“腿”来回晃动,带着童鞋在地板的沙面上画线,童鞋来自女儿宋儿睿。
尹秀珍 《路》 砖路、 水泥、 收集的不同人穿过的鞋 装置 1998
▶ 冲突与矛盾被轻柔地化解,指向的问题鞭辟入里
这当然不是尹秀珍第一次用搜集经历的方式,以个人化的语言介入到社会公共领域中了。早在1995年,她就将自己30年来穿过的衣服用水泥封存进父亲制作的木箱里,创作了《衣箱》(1995);此后开始陆续搜集他人的衣物,做了与北京拆迁有关的《水泥鞋》(1996);在西藏又创作了与信仰有关的《酥油鞋》(1996);以自己成长的10个阶段的肖像放入鞋中的《尹秀珍》(1998);她用不同城市市民的的衣服缝制当地的建筑,迄今为止已经做了40多个“可携带的城市”(2001-现在);她把搜集来的衣物做成像档案一样可以阅读的“书籍”系列(2009-现在);《内省腔》(2008)、《迷幻腔》(2009)、《缓释》(2016)、《木马》(2016-2017)等用“第二张皮”缝制的一系列大型装置;用1000条围巾拼接的色彩斑斓的《不能承受之暖》(2009);还有并不为人熟知的,将108件个人的衣服分别剪成小条,重新缠绕成电影胶卷一样的卷轴的《一句话》(2011);以及2008年在德国开姆尼茨邀请曾经的纺织工人参与的《commue》(公社)……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记忆,不同的经验,不同的审美,不同的价值观,尹秀珍用一针一线将它们缝合,冲突与矛盾被她轻柔地化解,但指向的问题却鞭辟入里。
《衣箱》 1996
《水泥鞋》 装置 鞋、水泥、麻绳、称 1996(首都师范大学美术馆 )
尹秀珍将自己成长的10个阶段的肖像放入鞋中的作品《尹秀珍》(1998)
▶ 缝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新的集体,一种新的能量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最早什么时候开始用搜集别人的衣物做作品?
尹秀珍(以下简写为尹):应该是1996年“水泥鞋”那件作品。因为北京一直在拆迁,空气里都是水泥的灰在飘。那时候我还在上班,走的时候路边的房子还在,回来就没有了。经常骑车的时候一股烟飘过来,房子已经倒了。所以我做了水泥鞋,把水泥砂浆灌入鞋中,我觉得水泥是另一种沉重。每双水泥鞋中种上一段麻绳,上端都有一个弹簧称,悬挂它们,脚尖点地。它们的重量是不一样的,我觉得那是人的灵魂的重量。
后来又在西藏做了“酥油鞋”,那是我第一次去西藏。看到他们用酥油在添油灯,添的过程中看到他们在吃。我特别惊讶,他们怎么还能一边吃一边添灯油?酥油既是生活物又是精神物,在这里生活和精神自然地合为一体。所以我就做了《酥油鞋》这件作品,搜集当地人的鞋,里面放了酥油。
尹秀珍(以下简写为尹):应该是1996年“水泥鞋”那件作品。因为北京一直在拆迁,空气里都是水泥的灰在飘。那时候我还在上班,走的时候路边的房子还在,回来就没有了。经常骑车的时候一股烟飘过来,房子已经倒了。所以我做了水泥鞋,把水泥砂浆灌入鞋中,我觉得水泥是另一种沉重。每双水泥鞋中种上一段麻绳,上端都有一个弹簧称,悬挂它们,脚尖点地。它们的重量是不一样的,我觉得那是人的灵魂的重量。
后来又在西藏做了“酥油鞋”,那是我第一次去西藏。看到他们用酥油在添油灯,添的过程中看到他们在吃。我特别惊讶,他们怎么还能一边吃一边添灯油?酥油既是生活物又是精神物,在这里生活和精神自然地合为一体。所以我就做了《酥油鞋》这件作品,搜集当地人的鞋,里面放了酥油。
《可携带城市:北京》装置作品 2001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可携带城市:杭州》装置作品 2011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Hi:做与衣物有关的作品跟你的生活经历有关?
尹:小时候生活特别苦,我穿过的衣服好多都是我姐姐穿完了给我,穿破了后我妈妈再在上面改。我穿的第一条“的确良”裤子就是我妈妈把她穿破的裤子翻过来给我改做的。为什么我能做成《衣箱》这件作品,是因为那时候衣服裤子穿小了都不会扔,家中的兄弟姐妹一个个传下去,最后都穿不了了就纳鞋底做鞋面。我妈妈勤俭持家的理念使得很多衣服留了下来。现在的年轻人不能理解,但对我们那时候来说特别珍贵,都是好东西。我妈妈当时工作的服装厂生产的服装都是出口的,她是业务能手,心灵手巧。她能用裁完剩下的布头儿下脚料,给我们做衣服改衣服,特别有设计感。当时就觉得布料改来改去特别有意思。
尹:小时候生活特别苦,我穿过的衣服好多都是我姐姐穿完了给我,穿破了后我妈妈再在上面改。我穿的第一条“的确良”裤子就是我妈妈把她穿破的裤子翻过来给我改做的。为什么我能做成《衣箱》这件作品,是因为那时候衣服裤子穿小了都不会扔,家中的兄弟姐妹一个个传下去,最后都穿不了了就纳鞋底做鞋面。我妈妈勤俭持家的理念使得很多衣服留了下来。现在的年轻人不能理解,但对我们那时候来说特别珍贵,都是好东西。我妈妈当时工作的服装厂生产的服装都是出口的,她是业务能手,心灵手巧。她能用裁完剩下的布头儿下脚料,给我们做衣服改衣服,特别有设计感。当时就觉得布料改来改去特别有意思。
《内省腔》装置作品 旧衣服、钢架、镜子、声音、海绵 2008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迷幻腔》装置作品 钢架、旧衣服、不锈钢 2009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Hi:你所用的旧衣物和用旧衣物做成的器物之间有什么关系,比如“腔”、“阅读”系列等?
尹:我感兴趣的是搜集的是人的经历而并非简单的衣物材料,社会是由人来组成,是人改变的世界,世界因为人而改变。我所搜集的不同地方的衣服含义又不一样。穿过的旧衣服承载着很多信息,它们携带着人们的经历,散发着不同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我把它看作是人的“第二张皮”。或许是不是陌生人的衣服已不再重要。把这些衣服缝合在一起的过程本身,便形成了一个新的集体,一种新的能量。
尹:我感兴趣的是搜集的是人的经历而并非简单的衣物材料,社会是由人来组成,是人改变的世界,世界因为人而改变。我所搜集的不同地方的衣服含义又不一样。穿过的旧衣服承载着很多信息,它们携带着人们的经历,散发着不同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我把它看作是人的“第二张皮”。或许是不是陌生人的衣服已不再重要。把这些衣服缝合在一起的过程本身,便形成了一个新的集体,一种新的能量。
《木马》钢架,旧衣服 2016-2017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缓释》装置作品 旧衣物、不锈钢架、木头、地毯 2016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TVT-火箭》装置作品 2005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 如何走向未来的“行思场”
Hi:我记得2013年在佩斯北京的个展“无处着陆”就展出过一件跟《行思》类似的作品,但当时只展出了一条“腿”。
尹:那件作品名字叫《孤独》,用的是我女儿的鞋。当时展厅里还有别的作品,《孤独》并不显眼,但是很多人看到都特别喜欢,过目不忘。这次在银川当代美术馆的《行思》的确也是从这件作品拓展开的。
尹:那件作品名字叫《孤独》,用的是我女儿的鞋。当时展厅里还有别的作品,《孤独》并不显眼,但是很多人看到都特别喜欢,过目不忘。这次在银川当代美术馆的《行思》的确也是从这件作品拓展开的。
Hi:这次为什么要用500双鞋子这么大的体量?
尹:作品体量是由这个空间决定的。我特别希望观众能走进去,从人的经历当中去穿行,就像一个场。之前我做的一条“腿”,真的能感受到它的孤独。从天而降的东西,还带着尘土,是独自的舞蹈和羁绊。但在这里又是另外一种感受,每个观众穿着鞋子进来,又带了另一种经历进来。数量的增加和重复,使得个体成为了集体。这个复数化的呈现既有个体的差异性又有集体的共同性。汇集经历、历史记忆于一处,构建一个反思处境和如何走向未来的“行思场”。
尹:作品体量是由这个空间决定的。我特别希望观众能走进去,从人的经历当中去穿行,就像一个场。之前我做的一条“腿”,真的能感受到它的孤独。从天而降的东西,还带着尘土,是独自的舞蹈和羁绊。但在这里又是另外一种感受,每个观众穿着鞋子进来,又带了另一种经历进来。数量的增加和重复,使得个体成为了集体。这个复数化的呈现既有个体的差异性又有集体的共同性。汇集经历、历史记忆于一处,构建一个反思处境和如何走向未来的“行思场”。
《救生筏》装置作品 沙发,尾喉,旧衣服,高密度板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集体潜意识》装置作品 面包车、不锈钢、旧衣服、板凳、音箱 2007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尹秀珍用陌生人的旧衣物做的《书架》系列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Hi:做《行思》这件作品让你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尹:还是捐鞋人的故事。他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愿意把那么珍贵的、自己有念想的、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拿给我,我特别的感激。这些都是他们压箱底的物件。尽管它们表面的物质价值平常,但是其背后的意义和不可替代的深厚价值无法衡量。所以有一位参与者要求展览完之后把鞋子还给他,那是他奶奶的鞋。我想他肯定跟奶奶的感情很深。但是他又非常支持我的工作。从这些鞋里我看到了人生的不同阶段。我觉得我好像把别人很珍贵的东西据为己有,我有一丝不安。因为换做我,我可能不会轻易割舍。我会把其中写有故事的一百多双鞋创作的作品捐赠给银川当代美术馆,这些珍贵的经历本来就属于银川。
尹:还是捐鞋人的故事。他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愿意把那么珍贵的、自己有念想的、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拿给我,我特别的感激。这些都是他们压箱底的物件。尽管它们表面的物质价值平常,但是其背后的意义和不可替代的深厚价值无法衡量。所以有一位参与者要求展览完之后把鞋子还给他,那是他奶奶的鞋。我想他肯定跟奶奶的感情很深。但是他又非常支持我的工作。从这些鞋里我看到了人生的不同阶段。我觉得我好像把别人很珍贵的东西据为己有,我有一丝不安。因为换做我,我可能不会轻易割舍。我会把其中写有故事的一百多双鞋创作的作品捐赠给银川当代美术馆,这些珍贵的经历本来就属于银川。
《不能承受之暖》是对孩子关爱的反思,以1000 条旧围巾盘卷出的色彩缤纷的巨大“漩涡” © 2018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一句话》装置 不同人穿过的衣服、不锈钢 2011 (横滨三年展) ,尹秀珍将108件个人的衣服拆开,再重新缠绕成电影胶卷一样的卷轴,放在摆放成螺旋形的圆盒中。
▶ 通过艺术感受到这么多珍贵的情感
Hi:在搜集别人的物件、与公众互动这类作品中,除了《行思》,还有什么作品让你印象深刻的?
尹:还有2008年在德国开姆尼茨做的《Commune》(公社)。那个城市在东德时期叫卡尔-马克思城,是曾经的纺织业重镇,东西德合并后纺织业逐渐没落了,业务大多转到了中国。当地的很多与纺织和缝纫相关的产业工人相继转行。我在当地不同的公共场所收集不同人群的衣服,又找来当年的纺织缝纫的工人,在一个公共空间中造了一个直径10米的缝制车间,把每件衣服裁剪成5米长的“衣服条”,用当年的缝纫机去缝制,再把不同的“衣服条”拼合成为空间的幕墙。他们大约持续了两个月的工作,最后在那个圆柱形即将要封起来的时候,他们热泪盈眶,拉着我的手不想离开,觉得艺术家给了他们一次重温过去经历的机会。合拢的“衣服墙”把他们工作用过的缝纫机和更衣柜以及没有用完的衣服和材料封在了这个高5米直径10米的空间中。人无法进入其中,只能通过像窗的领口和袖口看到内部的情况
尹:还有2008年在德国开姆尼茨做的《Commune》(公社)。那个城市在东德时期叫卡尔-马克思城,是曾经的纺织业重镇,东西德合并后纺织业逐渐没落了,业务大多转到了中国。当地的很多与纺织和缝纫相关的产业工人相继转行。我在当地不同的公共场所收集不同人群的衣服,又找来当年的纺织缝纫的工人,在一个公共空间中造了一个直径10米的缝制车间,把每件衣服裁剪成5米长的“衣服条”,用当年的缝纫机去缝制,再把不同的“衣服条”拼合成为空间的幕墙。他们大约持续了两个月的工作,最后在那个圆柱形即将要封起来的时候,他们热泪盈眶,拉着我的手不想离开,觉得艺术家给了他们一次重温过去经历的机会。合拢的“衣服墙”把他们工作用过的缝纫机和更衣柜以及没有用完的衣服和材料封在了这个高5米直径10米的空间中。人无法进入其中,只能通过像窗的领口和袖口看到内部的情况
《公社》不同人穿过的衣服、更衣柜、缝纫机、钢 2008(德国)
Hi:你的许多作品都承载了别人的回忆和经历,这种“搜集”的意义甚至超越了所谓“作品”、“艺术”本身。
尹:我觉得人生是值得珍惜的,我也是通过艺术感受到这么多珍贵的情感。
Hi:在你的创作中,材料的质感的跨度也很大,既有柔软的织物,也有坚硬的水泥,脆弱的陶瓷。
尹:我挺喜欢这种冲突感。最早1995年做《衣箱》的时候,我把自己的衣服用水泥封起来。一种是“建筑”我个人的材料——衣服;另一种是真正的建筑材料——冰冷的水泥。这两种相反的材料,一种是温馨的,另一种是冰冷的。那时候就有冲突感的萌芽,到陶瓷的时候就很强烈了。我觉得我的陶瓷作品就很像“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