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火尧:画了22年方块,他在绢本上突破了时间和空间
他笔下的方块,不仅有“天青色等烟雨”的温润,也有海阔天空的荡气回肠。他曾经空运了长江、牡丹江、雅鲁藏布江和钱塘江的水,将亲手调制的矿物颜料,一遍遍晕染于绢本上。在我们的谈话过程中,桑火尧不止一次谈到了水墨转型的问题。他就像一位不辞劳苦的纤夫,希望把中国画这艘大船拉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之所以说不完整,是因为桑火尧在亚洲艺术中心(北京)的新展中,只展出了1/2件《二十四史——关于时间与空间的回响》。
其实,在2019年桑火尧在龙美术馆的个展中,我曾见过这部完整的“二十四史”。当时我便讶异:一个能将水墨画得如此空灵的艺术家,为何要做出一件肃穆而沉重的装置?这件原本由24块焦木组成的大型水墨装置,表面残裂不整,黑如墨染,但树木的年轮却随着木屑脱落而越发明显。哪怕最终会被烧成灰烬,但年轮代表了它曾存在的证据,也是他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桑氏晕边”的启示证据。
桑火尧是江南人,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杭州的工作室中度过,他的大尺幅绘画都是在那里构思完成的。北京的工作室则是创作一些尺幅较小的作品。桑火尧说,江南的“水墨”气候可以让自己笔下的方块慢慢晕染,慢慢伸展,就像是烧瓷一样,在出窑前你并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于是,他笔下的水墨方块,如波光粼粼的水面,又如瓷器的冰裂纹。温润、轻柔,“天青色等烟雨”描绘的画面,大抵就是如此吧。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一直以来,你的多数展览都以“境象主义”为主题,这个词从何而来?
桑火尧(以下简写为桑):中国画特别强调“意境”,“意境”两个字用得很多,“境象”用得很少。“境”是形而上的,可以意会不能言说、形而上的感觉。“境象”这个概念主要源于诗词美学,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它比“意境”更形而上,更有诗性词象,更接近心灵与自然的律动,因而需要靠美学知识的构建和经验的积累才能够感悟到。在我看来“意象”属于大众审美趣味,“境象”更接近于东方美学与西方抽象合流的审美语境。我从1998年开始研究中国画的现代性转型,我认为中国画必须有新的面貌,在形式上和传统拉开距离;并且它的当代性语言必须具有国际审美的视觉趣味。我倡导的“境象主义”也是基于时代与传统的思考。
桑:是的,这是我近十年来真正在中国大陆画廊做的展览。主要展出了近五年的作品,对我近五年探索的语言、观念,比较综合的呈现。亚洲艺术中心作为一家综合性艺术机构,一直致力于“东方美学”的推广,与我的艺术创作脉络非常契合。
Hi:此次展出的大多作品颜色都只使用了一种颜色,你对色彩的把握标准是什么?
桑:我觉得现在的绘画作品中的色彩特别是中国画作品中色彩太多了,单一纯粹色彩的作品反而比较少见。单一色彩的构建其实需要光的应用,我的每一件作品几乎都是四边比较饱和,中间呈现光感。如果单一色彩的画面缺少光的视觉元素,就会太单调了。只有加入了光感,才够把中国水墨的色彩发挥到极致,气韵才更加生动。中国画和西方媒材的区别在于,中国水墨讲究的韵味,是西方媒介无法发挥和处理的。
桑:其实创作的那一刻,我内心是有思考的,比如对现在的生活的梳理,对一些人和事的思考,从自己内心的感受去做每一件作品。黑格尔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美的理念与现实形象融为一体,艺术的任务总是以感性形式来表现理念。我十分认同,在艺术构思、表达与实践的过程当中,我把自己的情感、理念和思想慢慢渗透到作品的“意蕴”里面去。
Hi:当初为什么使用方块语汇进行创作?
桑:从古至今,没有人把方块符号运用到中国画中。其实我们说的“天圆地方”“方块字”,包括八卦的卦象都是方形。但方形在艺术中的表达是很难的,包括西方的抽象虽然有色块,但没有人用方块来叠加,我想挑战一下这样的创作。如果说1998到2008年是我探索用方块创作的前十年,那么2009年至今的后十年是我不断在总结推广自己的理念和方法的十年。
桑:我长期生活在江南,绢本是江南常见的、具有生活化的材质。绢本是中国传统的媒介,我希望继续将它发扬光大。同时,我的作品具有中国工笔画的一种气质,每一块都是通过慢慢晕染开来的。生绢这种材质很奇特,在绢本上创作一个理性的方块,但通过和墨的接触,会产生自然而不可控的惊喜,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桑:我的方块是作为一种笔触,一种符号存在的。这也是我区别于其他艺术家的一个重要因素。我所有的作品创作,都是通过理性的叠加,产生无限的作品形式来。
Hi:会事先打草稿吗?
桑:我会先画在小纸片上,把思考的东西记下来,然后我慢慢去完善。中国文人画最大的特点要画得快,但是我的作品是缓慢而作,既有感性的自然挥洒,又有理性的缜密思考:我要把理性的方块,通过感性情感的结合,慢慢地通过笔墨与空气的湿度、温度结合,一天画一遍,数十天缓缓而作,让它生发出非理性的东西。最终形成的作品具有空间感,非常柔和、自在,而不是非常生硬的。
Hi:如何看待东方抽象和西方抽象?你作品中抽象的内核又是什么?
桑:我的作品是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思考,我非常看重作品中的空间感。老庄讲究的虚无并非代表“没有”,而是更多东西的存在,你所看到、所悟到的东西,都通过空间慢慢激发出来。西方的抽象讲究的极简,则是真的“没有”。我遵从的是中国的老庄哲学:让虚无发挥到极致。
右:《如愿》 80×80cm 绢本综合 2019
桑:艺术发展到今天,人们的审美方式会随着知识层面的丰富而丰富。如今我们也不再用传统的观赏方式去看艺术的像与不像,是与不是。我不担心别人看不懂,一件新作品是需要有陌生感的。如果都被大家接受,我反而觉得是一种压力,说明你的作品没有高度,没有深度。艺术家的审美必须要领先这个时代三五十年,你的艺术创作才有价值,你的思考才有意义。我的作品是为未来而作的,为年轻人而作的,这才是我想要的。艺术这件事,其实是自上而下的。
桑:就中国的画家来说,倪瓒(元 1301-1374年)、苏东坡(北宋 1037-1101年)、米芾(北宋 1051-1107年)对我的影响比较大。我敬佩他们并不是在笔墨技巧,而是他们的作品诗性的审美和哲学思辨的高度,这是一般人很难体会的,他们曾代表了中国绘画的高峰。
近些年我也在思考中国画如何继续走向高峰走向世界,不仅是要在中国大地进一步生根发芽,而且要在世界艺术领域当中有我们一席之地。当下的中国画现在面临最大的困惑是出不了国门,西方人不认可你的艺术价值到底在哪里。如果我们不进行改良、转换与迭代升级的话,其实是在自娱自乐。这不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负责任的态度,中国当代艺术家应该要有社会担当,把中国的文化艺术推向世界。我们不能只吃古人的粮食,而是要有真正的开放情怀,拥抱世界迎接未来。当代艺术家作为这个时代的一分子,更应该有自己的使命与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