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嘉×伍劲 这么多年之后,对绘画有了另一种掌控。
韦嘉 艺术家
十一年前,韦嘉在星空间举办了自己的首次个展“野蛮春天”。那是2006年,距离韦嘉从版画转向布面丙烯作品刚刚过去两年的时间,材料转换带来的新鲜感刺激着艺术家旺盛的创作欲,除了带来不可思议的高产,也为其带来了学术和市场的成功。但韦嘉对绘画的狂热并不满足于此,2008年,伴随着对绘画作品中石版画印记难以摆脱的烦恼,韦嘉的绘画进入了旷日持久的“叛逆期”,也导致外界对他的质疑。就如同韦嘉最初的伯乐伍劲说到的那样,2008年的韦嘉已经很完美了,但后面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的完美。2015年的“浅尝辄止”和2017年的“小恍煌”,两个展览的相继举办似乎预告着韦嘉绘画“转型”的告一段落,进入成熟期的韦嘉拥有了自己独树一帜的绘画风格,被伍劲称作“以虚击实、浑然天成”。2017年10月,韦嘉回到星空间,举办个展“如遇林踪”,从最初的地方看看一路来时路,个中感悟,也就有了以下这些伍劲和韦嘉的对谈。
伍劲 玉兰堂负责人
版画到绘画的转型
韦嘉:我和你的相识也已经十多年了,记得在2003年的时候你第一次来找我,当时我只做版画,一年从头到尾累死累活只能做五张,我还记得你说这一年五张实在太少了。
伍劲:我记得这个话,当时就觉得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
韦嘉: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从头到尾一年才能做五张?其实当时我在这方面已经很有经验了,做的石版基本上没有废版。不像当年在中央美术学院的时候,一张画印二十版,废版很多。2003年我做的版画一般都五六版或者七八版,一次性搞定基本上没有废版。
1998年韦嘉在中央美院石版工作室。
伍劲:我记得你当时版画已经很成功了,各种展览上作品都有获奖,在石版画领域算是一个新星。我还记得劝过你放弃版画,换一条跑道。因为从你的版画作品上综合来看,不管是内容组织,还是造型能力,你在绘画领域完全是有所作为的。而且当时新一代的画家都还没有出来。但是比你老的那一代,像方力钧和刘炜,跳出版画转到绘画的一些人,转型都比较成功。你“野蛮春天”的个展是在2006年,但其实我很早就在关注你的作品。2006年基本上是你第一次以绘画来亮相,而不再是版画。
韦嘉:可以这么说。当年你第一次来我这里提醒我之后,我都还没有真正地转到绘画。因为当时我还是觉得在版画这个体系里面我会走得很远,所以即使在你跟我讲过之后,我还是没有想过很快地转向绘画。只是考虑如何转型石版画,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因为从技术方面来讲我成功了,但那也只是技术层面,它没办法跟我自己结合在一块儿。在那些抽象的作品中,我找不到自己。
韦嘉《鸟语》 65cmx51cm 石版画 2001
韦嘉《深呼吸》68cmx52cm 石版 2002
丙烯材料的自由
伍劲:但你延续下来的是用丙烯画的,对吧?
韦嘉:全是丙烯。我所有的画当中只有一张是油画,油画干的慢,我没办法持续地工作。我喜欢持续性的工作,一次面对一张作品,所以最后还是用的丙烯。
伍劲:丙烯的特点是什么呢?
韦嘉:就是可以乱来。在央美的时候,每一次的选修课我都报的古典油画。那时候老师都是用甲基纤维素仿照古典的水性蛋彩画。我自己在家熬各种媒介剂画古典油画,我学了半天古典画,包括各种肖像画,想找到某种自由。我可以掌握这套技术,但我不一定要用这套技术去画我内心中想要的作品。我觉得用丙烯真的是很自由。
韦嘉《48小时》120cmx150cm 布面丙烯 2004
韦嘉《野蛮春天》 200cmx160cm 布面丙烯 2005
伍劲:那丙烯你最早的尝试是什么?
韦嘉:在2004年以后画了一些纸上。最早是我带学生去写生,带了纸跟学生一起画风景。现在我都留着那些画,那批画从来都没有拿出来过。我自己觉得那些画很幼稚,但是那个时期的作品可能会在版画的图像方式和手绘的形态里找到一种联系方式。实际上那些绘画语言很像版画,因为我是从版画里直接借用过来,我不可能回头去用古典油画的那种方式。
伍劲:我也觉得那个时候你的架上绘画跟版画有着很紧密的联系,体现在图像很规矩,绘画的流程很有步骤。
韦嘉:偏制作型。
伍劲:对,不像现在很书写型,那个时期的作品都很有秩序。笔触都是很工整的,按部就班的,还是很有特点,虽然从绘画层面来说稍微有些拘谨。其实你在最初做石版画的时候,就已经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内容架构和造型系统,所以你在切换到绘画这个系统时,我个人觉得是比较顺畅的。从观众的反馈上来说也是耳目一新,至少在过去的绘画中,没有相似的面貌。
韦嘉 《美丽与哀愁都微不足道》 200×160cm 布面油画 2005
韦嘉 《大卫 III》 300cmx150cm 布面丙烯 2007
追求不可控的试错状态
韦嘉:我从一开始都就很清楚我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的局限在哪里,或者说我最大的兴趣是什么。从我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希望在这样的工作当中去触及到某种自由。实际上在我看来,过去这些年的变化,还是在我的掌控中比较自然地跨到今天。甚至我很清楚地知道,一些人对我中间阶段的画可能极其不认可,可能会想,韦嘉的画怎么会从一个好看的图像突然间转变为极其沉重的、压抑的画面。
伍劲:你说的是哪个时期?
韦嘉:2008年之后,延续了非常多年。2004-2007年那种创作的方式和创作图像还是在版画的体系里。刚刚开始切入到绘画上时,我的确还是有很大动力或者是欲望,也给自己带来很强的满足感。比如我就记得2007、2008年,一年能画上28张作品,这样的创作量搁在哪个时间段它都是不可想象的。但很快到了2008年,我就觉得这些东西又不是我想要的。
2008年韦嘉在重庆的工作室
伍劲:你画面内容里有一种忧伤的气质,这种气质是贯穿在2008年以前的作品中。2008年后为什么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韦嘉:其实是在画的过程当中,有一种想试错的状态。因为之前的画成功率很高,尤其是像早期的画,它不可能废。就像制作版画一样,按照步骤来不可能出错。但在这个过程当中我却体验不到某种快感,而这种快感我所指的是来自于一种危险性,来自于一种不可控。其实我一直想要这种东西,因为我觉得艺术就像生活一样,无法去预知很多的东西,如果一切尽在你的掌控之中,就会变得不那么好。
伍劲:2004-2007那几年,你的作品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状态,那之后你相当于另选择了一条路,我觉得就再没有画出那么完美的东西来了。你也说2008年之后有人对你的作品产生了质疑,对我们旁观者来说,都觉得你面对了一个很大的困境,都在质疑你是不是创作面临着枯竭?那在现实生活中你是这样子吗?
韦嘉: 2008年以后,其实我很想在绘画上去体验,寻求一次性的或者某种直接的绘画方式,增加了我的失败率。有可能一画出来就发现不对,就只能全部重画。不像以前是制作型的,我可以一处一处的修改。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讲,我还是觉得跟境遇有关系,有了小孩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有些情感我想抓住又抓不住,特别空洞。需要通过一种很痛苦的状态去和生活迎合。对一个绘画者来讲,这种心灵上的东西会介入到你的工作当中或者说影响你的方向。
韦嘉《白头到老Ⅸ》150cmx200cm 布面丙烯 2009
韦嘉《拈指笑处一言无Ⅱ》160cmx180cm 布面丙烯 2010
对绘画的另一种掌控
伍劲:是哪个时间开始有新的变化?我说说我的印象,当我看到上海LeoXu“浅涩尝春”的展览,我觉得你走出来了。
韦嘉:我觉得是2014、2015年。其实到现在我也很难解释这样一个变化,因为没有确切的一件事儿,或者是一种生活上的改变。就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我也没有觉得我陷入了一种困境。冥冥中我还是知道这只是一个过程,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结果在哪里,但我还是很真诚地面对我的工作,还是在画一些我内心里面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在这一点上来讲,我还是很能够抚平我内心的情绪,去消解掉这样一种矛盾。
伍劲:那这六年的时间你觉得收获在哪里?从2014年到2017年这三年时间里的工作重心又在什么地方呢?
韦嘉:我觉得在以前的工作中更偏向于一种向内的观看,现在感觉可能稍稍地打开了一些,可能更关注一些外部的人和事,比如说某些事件给我的一种反应。
伍劲:我感觉可能还是在语汇上。我觉得你在绘画上是很有优势的,这可能也是一种天赋,对于绘画语汇的掌握力,它更偏向于一种痕迹、笔触或者一种书写。另一方面,你在造型方面经过了长期的训练,积累了非常深厚的基本功。当这两个方面衔接在一起的时候,就发生了一种很大的变化。我觉得这个东西恰好是属于绘画的。你经历了深厚的写实性绘画的训练,但是你并没太把它当回事情,就是你明明会使用一种特别具像的绘画方式,但却用一种逸笔草草的方式画了非常古典的造型,这里面就是非常有趣味的。我觉得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你对于绘画有了另一种掌控。
韦嘉:实际上你说的这个东西它恰恰也不是我预设的。
韦嘉《Portrait》125x100cm 布面丙烯 2014
韦嘉《狼牙色的光》 布面丙烯 185x107cm 2015
由意象带领,迎面而上
伍劲:最近的绘画,你把本身所具有的造型能力放下的时候,自身的一种特质反而浮现出来了,这是一个挺有趣的现象。上次我去台北的时候,还专门去看了你“小恍煌”的个展。这种特质在2007年以前的画也具备,但在那个时期的画作里基本上是一种单向的,正面冲上去的一种效果。但到了2016年的作品已经有了一些改变,具备了一种以虚击实的能力,就是我没有正面冲上去,但也达到了我所需要的一种效果。我认为这是属于绘画的一种东西,而且这种绘画的内在,东方和西方是非常不同的。东方人很早就理解了这一点,就是绘画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体系。它不是一种描摹,不是一种自然的附庸,它是艺术家所独立创造的。而且中国人把它迅速地经典化和理论化了,完成的时间也非常的早。然而,它在迅速地条理化后,反而形成了一种负担。
韦嘉:当它成为一个集体的线索的时候,反而又非常的僵化了。
伍劲:但是当代艺术恰好没有这样的负担。所以韦嘉可能在画一匹马或一条狗的时候,却无意之中暗合了几百年来对于经典绘画的一个要求,这就成为一个非常浑然天成的事情,也恰好是一个绘画应该有的途径,这是我自己的理解。
韦嘉:我觉得早期的绘画,其实还是很想讲某种故事,几乎都有自己的逻辑,它有一种关系,一种叙事。但现在的作品我很难说它的灵感来自于哪里。比如说我看到一幅摄影,它很打动我,我可能想把它创造成我想要的另外的一种图景,或者至少我从中读到了一种另外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仅仅是我能够感知到的,但是我却很难用逻辑化的语言把它叙写出来。
2017年 星空间 韦嘉个展“如遇林踪”
伍劲:这种意向其实就是绘画的一种意象。比如图片本身也有它自己的价值,但是却用绘画的方式像是这些笔触,把它画出来,就具备了绘画独特性的价值。所以说你现在的绘画方式,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西方式绘画。最近以来的作品,尤其是笔触,你把它提炼到一个更具备某些独立价值的程度,这是我的观察。我刚说的2007年的一些绘画,已经相当的完美。我觉得现在绘画不能用完美来形容,它是一种更成熟的形态,更自然,更直接。它不是预设一个内容去逐步地实现它,而是你由某些意象带领着你,迎面而上,最后呈现了一个结果,但这个结果更像是一个过程。这是你现在的绘画,它代表的是一段时间,就是某人在工作室里的这段时光。我觉得这就是绘画的一种价值,它甚至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针对性。
伍劲:你最近关注哪些艺术家?或者你喜欢的艺术家都属于哪种类型?
韦嘉:很多,比如ThomasStruth、Pieter Hugo、Victor Man都是我一直喜欢的。其实我也并不是很了解这些艺术家,我只是凭着某种直觉,不断地通过图像的阅读来感知,它对我的某种撕扯,就是这个图像可以跟我产生某种关系,至于这个关系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也想去感知在这个时代之中的一种些许的不同。因为当下这个世界所造就出来的万物,可能跟以前发生了某种偏移,这种探索过程是我所感兴趣的。就像我感觉未来我可以画所有的画,画任何的东西,不管这个图像来自于哪里。当我的意念足够强大的时候,任何图像都可以生发出一种我的存在。
2017年 星空间 韦嘉个展“如遇林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