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澈 荒野策展人

作者:李天琪 2023年4月10日 专题人物
一只脚在艺术圈,一只脚在荒野,既是策展人,又不是策展人——从2015年以来,王澈反复组织策划艺术家走出工作室,走岷江、走莽原、沙漠驻留、燕山散步、“走神”、走青藏……
 
新的空间、新的词语、新的故事,王澈用行走打开了一种可能性,用行走滋润策展和书写,用行走守住自己的时间,不急着出售。
 
策展人王澈 (蒋鹏奕拍摄于冷湖,2020年)
策展人王澈 (蒋鹏奕拍摄于冷湖,2020年)

行走荒野的“85后”策展人

在某个展览开幕饭局上初次见到王澈,他中等身材,背个双肩包,戴着细框圆眼镜,乍看上去像个文绉绉的中学老师。

 

现场语笑喧哗,王澈和不熟的人之间似乎总有些尴尬,浅笑为主。直到喝了几杯酒后,话才渐渐多起来,虽然是河北人,但不知为何有股西北口音。
 
后来和王澈一起走燕山,发现比起城市,他好像在山里更自在一些,上下陡坡也依然健步如飞,谈笑风生,令人想起山羊或野牛之类的动物。
 
半路休息,王澈把早上买的烧鸡拿出来,几个人倚在发红的枫树下分着吃了,就着北京深秋的冷风,又咸又香。
 
王澈策划的长期行走项目“燕山散步”
左起:李天琪、李易纹、王澈、蒋鹏奕
王澈策划的长期行走项目“燕山散步”
左起:李天琪、李易纹、王澈、蒋鹏奕
另外一次深刻印象来自他在星空间策划的刘商英个展,近3000字的展览前言,既没有套用什么概念,也很少对画面本身的描述,实诚、不掺水。
 
字字句句读完,确实看出他和刘商英一起在自然中走了不少路,因为文字中的那种“具体”显然不是能够在工作室里靠阅读和想象得到的——阿尔金山无人区的风暴和烈日,不仅融在了刘商英的绘画气质里,也渗透到了王澈的写作中。
 
今年五一左右,王澈给我发微信说他正策划一个行走项目叫“天地游戏”,计划在青藏高原上行走一个月,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
 
继四川岷江、内蒙草原、库布齐沙漠、燕山山脉、黑戈壁之后,王澈终于要涉足高原了。
 
王澈是策展人,但好像又不完全是。他发的朋友圈总是些大山大水,总是在跟不同的艺术家在不同的地貌上行走,行走完也没见做什么展览或纪录片,至今已有六七年了。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很少策划画廊或者美术馆内的展览——也就是所谓的“不怎么接活儿”,我一度相当好奇他如何维持生计。
 
有人管他叫“行走荒野的策展人”“非城市空间项目策划人”,他笑称自己是“陪伴式策展”——在与艺术家结伴行走的过程中理解他们的思索和创作。
 
王澈邀我参加“天地游戏”那会儿我正在写诗,里头恰好有一句“像接受今天的天气那样接受一切,游戏是种美德”。
 
艺术也好,生活也罢,游戏一回也无妨吧。
“天地游戏——走青藏”参与者2022年8月5日在西藏那曲篷错岸边合影,左起:艺术家余雅文、艺术家童文敏、策展人富源、收藏家李雨颜、《Hi艺术》记者李天琪、设计师夏烨、艺术家李易纹、艺术家薛峰、艺术家郎粲、艺术家蒋鹏奕、艺术家赵洋、策展人王澈、艺术家朱悦、艺术家刘成瑞

云美术馆、万境艺术主办
“天地游戏——走青藏”参与者2022年8月5日在西藏那曲篷错岸边合影,左起:艺术家余雅文、艺术家童文敏、策展人富源、收藏家李雨颜、《Hi艺术》记者李天琪、设计师夏烨、艺术家李易纹、艺术家薛峰、艺术家郎粲、艺术家蒋鹏奕、艺术家赵洋、策展人王澈、艺术家朱悦、艺术家刘成瑞
云美术馆、万境艺术主办

即兴与感性

一片天,一块地,四台车,十四个人,二十五天。
 
艺术家、策展人、写作者、收藏家,最大的“70后”,最小的“90后”,分别从北京、杭州、深圳出发,7月20日在青海西宁聚齐,一路南下,沿海南、果洛至玉树,7月30日进藏后向西行,经昌都、那曲。
 
继续西进至阿里地区的前一天,西藏爆发疫情,于是北行出藏,重回青海,途经海西、海北,8月14日在青海湖附近解散。
 
一路平均海拔4000米左右,最高升至唐古拉山口的5231米,在青藏高原上行走了6000余公里。如果算上驾车从北京开出,又开回北京的总路程,应该超过1万公里了。
8月10日在唐古拉山口合影
8月10日在唐古拉山口合影
路过了不知多少座山、多少条河、多少片湖,消耗了不知多少升汽油、多少瓶氧气、多少片红景天和高原安,以及多少个自热锅……
 
但这都是能计算出的数字,还有一些算不出也写不完的,比如漫无边际的思绪,飘忽不定的感受,突如其来的情感。
 
和王澈的很多行走项目一样,“天地游戏”也是发散的、漫游的、感性的、即兴的。整个行走只制定了大体的路线,具体到第二天到底要去哪里,不仅我们不知道,王澈也不完全清楚,常常是前一晚大家围着地图商量的结果。
 
除了起点和终点是明确的以外,并没有特别要去的景点。高原上没有“景点”的说法,每座山每片湖都可以是景点,也都可以不是。
 
7月25日 夜宿玉树酒店,研究路线

 
7月25日 夜宿玉树酒店,研究路线
 
8月1日 夜宿尼木乡家庭旅馆,深夜研究地图的薛峰  

 
8月1日 夜宿尼木乡家庭旅馆,深夜研究地图的薛峰  
 
很多山没有名字,很多寺庙地图上也找不到,不管路上怎么样,反正先出发吧,“先把自己放到路上再说”——王澈的口头禅。
 
“前面的山看起来很温柔啊,可以下车看看”。
 
于是大家下车,坐卧躺靠、凝视、拍照、飞无人机、往地上倒一盅酒……等所有人都用各自的方式接近和阅读这座山以后,再回到车上重新出发。
 
“这个错(湖)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子,谁想去感受一下吗?”
 
于是有人脱了鞋下了湖,捡到了很多纹路奇异的石子,还有人就在岸上,淋着小雨散步。
 
偶遇峡谷,入口很窄,牌子上写“郭欠寺”,车里的对讲机又传来王澈的声音:“好奇啊,往里走走看?”
 
沿路都是奇峰怪石,赤色的石头上布满水墨般的抽象图案,开过一大段颠簸的“搓衣板路”,绿色山谷的尽头就是金光闪闪的郭欠寺……
 
类似的事情常常在“天地游戏”里发生,无目的,无压力,无详细计划——一个“三无”项目,把自己还给自己,即兴的魅力。
 
河边散步(图片致谢:余雅文)
河边散步(图片致谢:余雅文)
在湖旁
在湖旁
在溪边
在溪边
在水中
在水中
无数的事实证明,计划得再完美也是徒劳。
 
原计划的露营地边坝县尼木乡,晚上赶到后才知道当地有猛熊出没。
 
原计划路线中的阿里、日喀则、山南、林芝、拉萨,因为疫情而错过。
 
原计划只是去一个无名的湖边走走,没有想到车会陷入附近的湿地里——看湖半小时,挖车两小时。夕阳西下,天边晕染的光线介于黄红紫粉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匆匆吃完泡面再出发,天地安静得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王澈 荒野策展人
在西藏班戈县陷车
在西藏班戈县陷车
艺术家赵洋的形容相当准确:“大家就这样一直在一错再错、将错就错、大错特错的边缘沉思,随时的变化,随时的接受,随时的演绎,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唯一不变是我们在自然中,在自然中重新理解时间和空间的尺度,以身体而非头脑为感知的途径,回忆起被城市磨灭的感性。

7月27日 囊谦的篝火之夜
7月27日 囊谦的篝火之夜
王澈 荒野策展人
8月10日夜宿雁石坪小旅馆
8月10日夜宿雁石坪小旅馆

石块沉底,涟漪仍在

回到荒野,不仅意味着回到身体最初的诞生地,也意味着回到能量未受社交礼节和内在约束之处,回到心灵实际上的所见与所感。狂野自在,无拘无束,以更多的时间端详生命的肌理和细节。
 
真的到了色林错(“错”即“湖”)面前,还是无法置信的那种宝石蓝。
 
在羌塘无人区的旷野中,一头野驴悠然缓行,近乎强大的孤决。
 
在金光中的阿尼玛卿雪山脚下独自盛开的雪莲花,也不鲜艳也不枯萎,就那样在寒风中地矗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和雪山也没有区别了。
 
在班戈错边的漫谈,大家围成一圈,天高云远,湖水拍岸,鸟叫的声音和薛峰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既抽象又具体:“来和不来之间的纠结,如果没来,在深圳也许又度过忙碌的一个月……”
 
在夜晚安静的黄河边,躺在岸边一棵倒下的树干上,听着水波微澜和青蛙鸣叫,稍远点是大家围在一起聊天的声音,云散了,无数颗星星出来了,好像谁说闻到了“星星的香味”。
 
孜珠寺里的儿童在佛像脚下嬉闹,在转经筒边追逐,兴奋地抓起一大把纸符扔向天空,然后在飘落的纸片中尽情欢乐……
 
哪里是俗尘?哪里又是圣地?大家在通往一条永恒的路上相互追赶,在梦里梦见自己不在梦里。
 
我们是游客,可在这广袤的天地间,谁又能说自己不是呢?
王澈 荒野策展人
山崖上的青海尕尔寺和僧人(图片致谢:余雅文、更松闹吾)

 
山崖上的青海尕尔寺和僧人(图片致谢:余雅文、更松闹吾)
 
班戈错旁
班戈错旁
14个人在班戈错边漫谈 (图片致谢:余雅文)
14个人在班戈错边漫谈 (图片致谢:余雅文)
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在地上的山和天上的云连成一片的时候,你终于不再相信占有物质可以获得平静,不再过分崇拜人类口中的伟大,不再醉心于那些被赋予了太多情感的琐事,你渴望回归。
 
然而,再雄强的山峰、再幽蓝的湖水、再神秘的建筑、符号和仪式,说到底都还是平凡的事物,都是当地人司空见惯的事物。
 
当我们渐渐对眼前的一切不再只停留于惊叹和仰视,在“哇”“天啊”“太美了”以后,还是会留下些什么,如同石头沉入水底,但涟漪还在。
 
这些涟漪可能就是艺术。
 
蒋鹏奕拍了很多云,他在这部与云有关的影像中说:“假如天空没有云,我们该如何凝视天空?
 
“看云的快乐,就是你想到什么,它就会成为什么”。
 
蒋鹏奕拍的云

 
蒋鹏奕拍的云
 
在拍云的蒋鹏奕

 
在拍云的蒋鹏奕
 
刘成瑞作了很多诗,其中一首《2022324》:
 
旅行中
早上开始饮酒
是我的好习惯
也就是从早上开始
进入夜晚
只有夜晚
灵魂才能从山体
从身体
从小草
从各种各样的小破东西中
飘出来
像实现了共产主义的人们一样
平静地细数着
过往的悲苦
 
在青海达那寺脚下写诗的刘成瑞
在青海达那寺脚下写诗的刘成瑞
在萨普神山脚下写诗的刘成瑞
在萨普神山脚下写诗的刘成瑞
童文敏在流经囊谦的吉曲河边做行为,她全身赤裸地被深埋于堆积的石块堡垒中,最后靠自己的力量出来,有种石破天惊、横空出世的意味。
 
她裸身从石堆中走出的一刻,几乎让人分不清眼前的是人类、动物还是幽灵,好像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来去无踪。
 
我在当天的日记里写:“我们可以赤裸,我们可以单独,我们可以放逐,我们可以两手空空。”
童文敏在吉曲河边做行为

 
童文敏在吉曲河边做行为
 
童文敏在绥德的大理河中
童文敏在绥德的大理河中
童文敏在曲什安河边静躺 (图片致谢:余雅文)
童文敏在曲什安河边静躺 (图片致谢:余雅文)

人车合一

“天地游戏”的尾声,8月13号是王澈的爱车——切诺基(昵称“小切”)的21岁生日,艺术家余雅文买来了蛋糕庆祝,蛋糕上面有辆小小的玩具车,跟小切模样很像。
 
王澈说了好几次“谢谢雅文,这可能是小切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生日蛋糕”。
 
他把蛋糕包装盒的红丝带系在车框上的样子,像在给出门上学前的女儿扎头绳,少见的柔情流露。
 
王澈 荒野策展人
8月13日,王澈的爱车“小切”21岁生日
8月13日,王澈的爱车“小切”21岁生日
从外观看起来,小切如同一个放大版的白色玩具车,似乎只剩一个架子,四个车轮随时会飞出。手动挡,车内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十足“古董”。
 
车里的那种颠簸,或者说“身体的临在感”,只要坐过一次便心领神会,王澈称“小切本身即荒野”。
 
就是这个古董二手车,跟着王澈9年,从南到北,从城市到乡野,从草原到沙漠,风雨无阻。路越破,小切越猛,因而有了“县道之王”的外号。
 
出于对车况的熟悉和安全考虑,小切只能由王澈自己开。
 
一天到晚几百公里,其他车都是大家轮流开,累了换班,在车里睡觉都疲惫的那种环境,王澈独自驾驶着小切,在高原强烈的紫外线中两眼发红。
 
“王澈你歇会儿,换个人开吧”,大家看不下去。
 
“没事,小切你们不会开。累了我自然会停车休息,放心”,每次都是同样的回答。
7月27日 囊谦一条无名的溪边,王澈洗车
7月27日 囊谦一条无名的溪边,王澈洗车
“不走高速”是王澈的原则,一方面因为高速上的风景乏味缺少生动,且不能随性停下,更主要的原因是高原上也没有高速可走,无尽的土路、山路、石子路、悬崖路、搓衣板路,颠生颠死是常态,爆胎也偶有发生。

这一个月的行走对于王澈来说,或许已不仅是一种精神创造和和观念实施,更像一种体力活,甚至一项极限运动。

很难想象那是种怎样的心力和体力,在高原缺氧的破路上驾驭一台颠簸的老车、各种各样的声音,以及整个团队每日的鸡毛蒜皮——小到今晚露营还是住旅馆,大到西藏突发疫情后的决定:停在此处静观其变,还是结束行程打道回府?

王澈十几年的老朋友、行走项目的长期参与者刘成瑞形容他“和莽原很像,野蛮生长”。

在与人与人、生活与生活的夹缝中,王澈或许也有很多为难,但唯独“不能和艺术相互为难”。
王澈 荒野策展人
王澈 荒野策展人
王澈与小切

 
王澈与小切
 
很多人嫌弃小切的老旧,劝他换车。每家修理厂都让他把车报废——“上高原?不可能!”“万一哪天坏了,真把你撂在路上”

小切却不可思议地争气,在海拔4000米的山路上,连丰田霸道也因高原反应而动力下降,只能缓缓爬坡时,小切从旁轻松超越,透过车窗也能看到司机极力克制的得意。

“破旧的小切,坚强的小切,跟人一模一样。”好像是是王澈在酒后说过的话,也许是我记错了。

预算有限,荒野无限,一无所有,还有心和双脚。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已经人车合一了,都是朴素到底,也彪悍到底。没有天时地利,也没有谁的提携加持,靠着某种笃定也好,不服也好,就是那么一口心气,也走到了。

每次看到王澈开着21岁的小切在高原上沙土纷扬的盘山公路上飞驰时,你都会觉得那个画面太像一种隐喻。

艺术界不缺华丽精致,用数字衡量的价值,用奖项定义的高低,用趣味遮掩的虚弱,用知识包装的乏味,精心研制的商品中较少见到粗砺的激情和原始的感性。

人各有志,但在越发僵化和保守的规则与现场中,我们想问: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我们想问:到底什么是艺术?
王澈 荒野策展人
王澈 荒野策展人
21岁的小切还在路上
21岁的小切还在路上

不强势是很好的品质

艺术不是命题作文,也不是快餐化的生产——“项目不以生产何种结果为目的,依然坚持过程就是结果的方式,让参与者轻松并沉浸在行走中”,这么多年,王澈的每个行走项目都是如此。
 
过程就是结果,看起来就总像没有结果似的。
 
“王澈你太悬空了,落到地上吧。”
 
“行走跟艺术有什么关系?”
 
“工作室的房租交着,出来走这么久,如果一点作品产出都没有,是否太没效率了。”
 
“王澈的行走项目不就是普通旅游吗?”
 
无论是王澈自己还是项目的参与者,大概都或多或少听过这些话。
 
我把同样的问题抛给从2015年起就开始与王澈一起行走、也属于最早参加王澈项目的艺术家之一闫冰,他的回答很直接:
 
这些说法准确地显露出一种心理,就是急功近利,而且套路,恨不得艺术家马上做出反应,马上产生可见的作品。他们认同于这种东西,因为他们要快速兑现。王澈的策划更加大胆,也更诚恳,具有长期的意义,除了他自己对邀请艺术家的选择,其他自由都还给了艺术家——可以做些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我觉得很酷。”
 
在闫冰给我列出的“行走中的难忘经历”清单中,包含但不限于以下这些:
 
风雨夜在内蒙草原的一条笔直的小路上开车狂奔;草原上的大雪;草原白酒;岷江流域羌族人的明月与篝火,和羌人一起喝的大酒;塔什库尔干的明月和酒;出罗布泊时的奇观与哀伤……
 
闫冰将白酒注入岷江, 王澈行走项目“绵绵若存走岷江”(2016年—2017年)
闫冰将白酒注入岷江, 王澈行走项目“绵绵若存走岷江”(2016年—2017年)
画羌民厨房的闫冰 王澈行走项目“绵绵若存走岷江”(2016年—2017年)
画羌民厨房的闫冰 王澈行走项目“绵绵若存走岷江”(2016年—2017年)
戴着万年孝的妇女和画画的闫冰,王澈行走项目“绵绵若存走岷江”(2016年—2017年)
戴着万年孝的妇女和画画的闫冰,王澈行走项目“绵绵若存走岷江”(2016年—2017年)
很难预料行走过程中的哪一个人、哪一句话、哪一眼风景,对参与者之后的创作和观念产生影响,这种影响可能会相当深远和隐秘,也许未必在当下立刻显现,但不同环境的刺激无疑重塑了艺术家对事物的认知。

“如果这样一个项目要求艺术家做作品,我会觉得非常奇怪,也会很有压力,毕竟艺术的本质不是生产”,刘成瑞说。

“在城市中的集体中我的身份是确定的,但在这个行走项目的团队里,我的身份很随意——可以是艺术家,也可以是写诗的,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仅仅是一个旅伴,整个人会比较放松。放松以后,想象力会更舒展,对世界的认识也会更温柔。”

更放松,更温柔,更直觉,在自然中做个彻底迷路的无名氏,关闭谨守一加一等于二严密逻辑的头脑,拥抱风险,自我放逐,对某些东西不在乎。

在王澈的项目里,你可以尽情“奇怪”,无论是随地躺下、在湖边打滚、从早餐开始喝白酒、还是在寺庙里流泪、在对讲机里毫无征兆地高歌一曲,抑或突然号召大家共同沉默十分钟,都可以,都合理,都是对的。

你很少看到王澈因为谁做了什么而流露出惊讶或者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总是在远处默默地观察着每个人,给大家拍拍照,浅笑,或者面无表情。

也有可能他内心很吃惊,但并未表现出来,就像他开车的方式一样,王澈比较克制。相对激动的时候一般都是喝了些酒之后。
昌都觉恩乡附近无名树林
昌都觉恩乡附近无名树林
从孜珠寺出来,休息一下
从孜珠寺出来,休息一下
在夜晚的萨普神山脚下
在夜晚的萨普神山脚下
散伙前的一晚,大家在青海湖旁的蒙古包里喝酒话别。夜色渐浓,王澈双颊通红,说出的句子渐渐变得不完整,难得听到一串略显激动的排比:“艺术做到最后就是人的事儿,我们要看到人性最牛逼的部分,看人性的光芒,看人性的优雅,看人性的光辉!”

近一个月的时间,“天地游戏”里十四个不同的年龄、身份、性格的人,是怎样和谐相处的?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和谐。高原缺氧的环境里,大家的体力本来只能达到正常状态下的六七成,再加上旅途劳顿甚至风餐露宿,在相对极限的状态之下,每个人都在一层层地脱去外衣,以最真实的样子暴露自己的面目和生命。

而王澈在其中,以尊重或者仅仅是“不过度反应”的态度,提供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容纳了所有的习惯、气质、感性和理性。
王澈 荒野策展人
7月27日,在青海达那寺脚下做饭、露营 (图片致谢:余雅文)
7月27日,在青海达那寺脚下做饭、露营 (图片致谢:余雅文)
8月2日,到达萨普雪山后在此扎营一晚
8月2日,到达萨普雪山后在此扎营一晚
地貌时时刻刻塑造着人的精神,高原上的宏大尺度让人生中的一切显得那么小。所有的鲁莽、冲动和摩擦,回头想想,也是活生生的浪漫。

项目中的王澈好像从来没把自己当主角,常含笑谦称 “陪伴第一”,但如果真的换个组织者,“天地游戏”不一定成立。这既跟王澈多年来行走累积的经验和历练有关,也跟他自身的性格有关。

陷车是对的,疫情的拦截是对的,和谐是对的,争执也是对的,“一切都是对的”——王澈的另一句口头禅

在他的行走项目里,艺术家想怎么感觉就怎么感觉,想没有感觉就没有感觉,而不是觉得自己应该或不该拥有什么样的感觉。

“王澈很尊重艺术家,也很开放,你怎么做都行,他完全不干预,聊天过程中也不会很强势,接受或者不接受他的观点他都可以,不会有什么误会。”和王澈一起走过库布齐沙漠、新疆和黑戈壁的艺术家蒋鹏奕说,“不强势是一个很好的品质。
王澈 荒野策展人
2020年一起走黑戈壁的蒋鹏奕、王澈
2020年一起走黑戈壁的蒋鹏奕、王澈

我们让土地作为动词

自然中相对完整的时空和无限的可能性,与城市中的碎片化和效率化形成了强烈对比,令人心向往之。
 
但出走荒野并不意味着反对城市,而是用在荒野中锻炼过的眼睛和心灵重新看待城市,重新校正尺度。
 
生命渺小,却也时时探索着,时时活跃着,于是恻隐之心油然升起,活在城市中的我们,也许会开始观看此刻脚下的地板、窗户上的手印、水杯冒出的热气,连同周围可触及的一切。
 
从前觉得它们如此乏味,如此不值一提,现在却可能看到它们特有的细节,比如灰暗的阴影和隐匿其中的灰尘,其实这就是它们本来的样子,没有好坏之分,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荒野是城市的出口,城市也是荒野的出口,也许在世界这个迷宫中,没有什么结构是扎实的,没有什么规则是不朽的。
 
王澈反复的出走,是以肉身丈量土地、横推世界的过程,是一次次寻找出路的折腾,一个个未得到回答的问句,这些折腾、问号和过程,就是他为艺术圈创造的故事,就是意义本身
王澈在黑竹沟
王澈在黑竹沟
王澈把自己策划组织的户外项目中的一些状态、现场和创作,放在了公众号“莽原”中。很多艺术家的面孔、对谈、生动的图片和图注,成为“行走”最好的注脚和记录。
 
图注中的某些文字像灵光流过身体的瞬间,放在一起,也是诗。
 
我们在自然中
 
思考山,向戈壁展开
被风改变的汪洋,具有延续神话能力的峡谷
凝视、举杯、重返,我们让土地作为动词
日复一日地出走
让风景穿过身体,让身体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野性盎然,绵绵若存
某刻我们全都相同
都在这里
在这里存在
王澈2016年行走项目“莽原”
左起:孙研、闫冰、朱悦、杜杰、董金玲、张震宇、刘成瑞、韩五洲、王澈
王澈2016年行走项目“莽原”
左起:孙研、闫冰、朱悦、杜杰、董金玲、张震宇、刘成瑞、韩五洲、王澈
王澈2017年行走项目——“沙漠驻留”

左起:胡尹萍、萨扎布、孙宇 、长安、郑江、李言增
王澈2017年行走项目——“沙漠驻留”
左起:胡尹萍、萨扎布、孙宇 、长安、郑江、李言增

艺术这件事,目的性不用那么强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有人把你的行走项目理解为游玩,它跟艺术的关系是什么?
王澈(以下简写为王):所有参与的人都是有艺术身份的人,这就是行走跟艺术最大的关系,不是说行走完做一个展览,才能和艺术有关系。
 
如果大家出来行走一趟,就是为了最终生产出来一个展览,肯定也没问题,但我不想也不喜欢这样。
 
别人说这种项目是旅游也好,是玩耍也好,我都接受。我觉得艺术这件事,目的性不用那么强。
 
Hi: 你的行走项目不要求艺术家做作品,主要原因是什么?
:行走对艺术、对策展、对写作的影响,更多时候是秘密的、深入的、绵延的、潜移默化的,也许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才能反映到创作上。即使是拍纪录片,也很难真实还原那种微妙的状态,而我们收获的最宝贵的结果,恰恰就是每个人的在自然中的思考、触动和状态。当然艺术家如果在行走过程中做作品,我百分之百配合和支持。
 
Hi: 你的行走项目都采取邀请制而非申请制,你邀请参与者的标准是什么?
:我在邀请之前肯定会先进行接触、观察和了解,一定是我觉得这个人比较有意思,我比较欣赏他/她,或者他/她可能对行走比较感兴趣,能从中获得一些触动、兴奋、可能性,我才会发出邀请。有些艺术家你能明显感觉到他/她对自然没有特别的兴趣,他/她在工作室里就可以做出很好的艺术,这种情况的我一般不太会邀请。
 
Hi: 参与过你项目的艺术家有一两百位,但其中你策划过展览的并不多?
:虽然大家在项目开始前都接受了我的邀请,但每个人在行走中感觉的力度都不一样,有些人也许会留下深刻印象,有些人也许并没有太大感触,都很自然,也很正常。
 
对于我来说,假如能通过组织这件事,产生几个特别喜欢行走、把行走变成一种创作方式、或者至少重新看待行走这件事的艺术家,或许就够了。
 
你把100个人拉到荒野里边,最后发现你感兴趣、想要研究或者能够写作的,只有10个人,但一个策展人能把10位艺术家写好的话,那贡献也很大了。
 
Hi: 你的“燕山散步”“沙漠驻留”等项目都已经持续了五年,你是一个长期主义者吗?
:确实,好像我所有的项目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反复,反复地行走,反复地介入到不同的空间里。
 
反复到同一个自然空间里面,每一次的感受都是不同的。第一次你会觉得“哇”“天啊”“太美了”,处于一种仰视的状态;第二次你对风景更为熟悉,并且开始觉得自然跟你可能是平等的;到了第三次才会有更多的思考,对一些观察和问题产生自己的认识和判断,这时候提炼出的语言和写作相对会更有厚度一些。
 
我一直比较看重时间性,不太喜欢破碎和零碎的事物和概念。可能至少要做10年、20年,我们对某件事情才会有一个比较扎实和有厚度的理解。如果没有足够长的时间跨度的支撑,很多表达可能只是停留在概念,或者小点子的状态,比较难形成完整的架构。
 
Hi: 从荒野中出来,你看待城市的视角有何变化?
:雪山、湖水、草原,在自然中,我们目之所及的一切可能都已经有几百万年的历史,那里的时间系统是漫长而完整的。而城市中的所有组成,包括建筑、空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相对临时、碎片化的。
 
不是说在自然中行走之后我们就要反对城市,城市有城市的价值,我们需要城市里的科技发展和价值交换,但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自然,尤其是当城市生活中显露出僵化的秩序或者所谓“内卷”的时候,也许我们会在自然中找到一些更生动,更具想象力的可能性。
 
王澈长期行走项目:燕山散步(2018年至今)

左起:王麟、叶凌瀚、计洲、陈晓云、蒋志、王澈

 
王澈长期行走项目:燕山散步(2018年至今)
左起:王麟、叶凌瀚、计洲、陈晓云、蒋志、王澈
 
王澈长期行走项目:燕山散步(2018年至今)

左起:李言增、李毓琪、蔡所、王澈、耶苏、银坎保
王澈长期行走项目:燕山散步(2018年至今)
左起:李言增、李毓琪、蔡所、王澈、耶苏、银坎保
王澈长期行走项目:燕山散步(2018年至今)左起:陈晓云、郑江、闫冰、王澈、朱悦
王澈长期行走项目:燕山散步(2018年至今)
左起:陈晓云、郑江、闫冰、王澈、朱悦

艺术变成“活儿”的时候,会立即丧失生命力

Hi: 做行走项目的起点是什么时候?
:2014就开始去内蒙一带行走,当时没有把它当成项目,就是和来往比较密切的艺术家的一起出去走走,结果大家的状态都很好,感受特别立体。2015年之后我才把行走作为项目,开始更加详细的策划、找赞助、变换地貌、扩大邀请的范围,像这次“天地游戏”,基本就是我所有的行走项目中环境最艰苦、人数最多、大家的身份和面貌构成最丰富的一次。
 
Hi: 虽然艺术圈内早有自我组织的传统,如艺术小组、实验空间等,但“行走”还鲜少有先例。起初做行走项目时会有很多不确定吗?
:当时是一种完全不确定的状态,好像在做一件完全不符合艺术行业逻辑的事,就是想去做,内心有一种急迫性。想把过程放大,把整体突出,想琢磨一些新视角和方法,行走的目的不太外显,也不要求艺术家做作品,在有些人看来也许会觉得比较奇葩吧。

 

那时候我的想法也很简单,一定要一年一年地走下去,把这个事情弄清楚弄出面貌,不要以简单地消费这个事情和参与的人为结果。“结果”是这个事情的方方面面以及延展在后续艺术家的作品中和我的策展里。我这里有很多合影,即使我把这么多的合影呈现出来,它本身也是一种文献、一种叙述吧。

 
Hi: 让你开始从“传统”的策展中脱离,开始做行走项目的原因是什么?
:在开始行走之前,我已经做过五六年的策展,都是比较传统的文本写作,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找个空间、写篇前言、把画挂上。时间长了之后,虽然对于所有的套路越来越熟悉,但我越来越崩溃,甚至越来越绝望,我一度觉得自己写不出来了,这个职业做不下去了,我觉得策展变成了一个跟艺术没有任何关系的“活儿”。
 
但行走让我找到了一种新的工作方法,认识、解释和写作艺术家的方法,这是很有快感的事情。我并非自然主义者,最让我迷恋的其实是我跟艺术家的关系。
 
Hi:做行走项目对你的策展有怎样的影响?
:策展人在解释和写作一个艺术家的时候,如果面对的仅仅是作品——工作室产生的结果,那他更多需要去想象,去阐释、去套概念。但有了几次行走经历作为背景的时候,你就会在写作中拥有更多可靠的支撑,就不会显得特别空泛或者虚弱。
 
每次旅程中都会看到艺术家的状态、思考方式、世界观,然后你会更加理解他的创作。到最后你发现,展览是第三步,作品是第二步,第一步是你如何面对这个艺术家,这个人。
 
行走恰恰是认识一个艺术家很好的途径,在行走的过程中也会逐渐和艺术家建立比较亲密的关系。
 
王澈 荒野策展人
王澈策划群展“身体视觉” 深圳云美术馆 2021
王澈策划群展“身体视觉” 深圳云美术馆 2021
王澈策划的刘商英个展“谁的绘画”现场,星空间 2021

 
王澈策划的刘商英个展“谁的绘画”现场,星空间 2021
 
王澈 荒野策展人
王澈策划“休眠景观—童文敏 杨心广” 重庆原·美术馆 2022
王澈策划“休眠景观—童文敏 杨心广” 重庆原·美术馆 2022
王澈 荒野策展人
王澈策划 刘成瑞个展“春天进行曲” 蔡锦空间 2022

 
王澈策划 刘成瑞个展“春天进行曲” 蔡锦空间 2022
 
Hi:行走项目的经费从何而来?

王:以前会有朋友跟我说:你这个事情太悬空,不落地、你很快就会维持不下去,甚至生计都会有困难。但很幸运一直能够找到美术馆、收藏家的赞助,金额虽然不多,但这么多年来也持续下来了。我到现在仍然觉得,收藏不只是到画廊里面购买一件多少万元的艺术品,收藏需要差异性,需要好玩,有趣,需要收藏的是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
Hi: “行走”是你对抗策展人内卷的方式吗?

王:艺术是一个特别开阔的存在,你用什么方式面对它其实都没问题,找到自己适合的方式就好。
我们常说的内卷实际上就是一种竞争,但竞争是极其没有创造力的东西,竞争什么呢?别人每年策划10个展览,我策划15个吗?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这也许是一种惯性或者不自信,当我们把艺术变成一个“活儿”的时候,它会立即丧失它原本的文化性和生命力。
Hi: 这几个行走项目未来会以文献的形式进行集中呈现吗?

王:每个项目我都会有一些写作,还包括和艺术家的对话,这几年累计下来也有上百篇,时间合适的话,可能会出一本文集,配上我们在荒野里的照片,可读性应该会比较强。看上去也许什么意义也没有,但它的意义就是那个意义,谁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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